秉义的胳膊上、肩上、后腰上,到处都是绽开的皮肉,血浆在有伤无伤的地方漫漶,整个人就像曾经在周成官家地里看到的大烟花。第二天,拿着袼褙在秉义家看到这一切,秉德女人的心像插了尖刀一样疼痛难忍,但面对被惊吓和痛苦挤压得愈发喘不上气儿的秉义家的,她只有忍着。她永远都不知道秉义身上裂开的花瓣是周成官所为。
在周成官眼看着自家的大烟开花结果,刀尖一划,里边就淌出乳白色胶汁时,另一种黑色的胶汁已在他心里边流淌了。那时他的耳朵里灌满了各种有关秉德女人的闲话,和小叔子如何热络,那个叫秉义的小叔子如何天天不离家门。在地边看大烟花的人们冲他说这些,不过是发泄一下心中的郁闷和忧虑,虽然说起来他们都不算外来户,可毕竟他们多少年不在村里,他们一回村里就嫂子小叔子咋咋呼呼,不禁让人想起前两个小叔子的结局。周成官受到媳妇伤害,本想从复州城娶回一个二房,他的弟弟都帮他选好了,是个盐商的闺女,可他想了想还是没要,他当时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没要,在听了那些闲话之后,他似乎知道了,他对那颗野果还有一份惦记,他是怕从此得罪了她。一股说不清的妒火在骨缝里燎舔时,他听见心里有一个声音在尖叫:她是我的女人,她的身子是我的——我的——我帮了她儿子。在此之前,他帮她的儿子,只是一种报答,从没想过别的,现在,它居然变成了融化在他心里边毒汁的一部分,铸成了一个恶毒的故意把秉义当秉德的计划。虽然为了给秉德女人留面子,雇了外村的把头,可他们下手的狠毒完全遵照了他的嘱咐。因为不知情,秉德女人从秉义家出来就去了周家,找周成官求车上青堆子湾冯记药铺。在周成官面前,秉德女人似乎拥有充分的自信。周成官坐在枣木椅子上等的就是这一刻,他没有为难她,随口答应,并应允亲自赶车,可上车不久她就觉得不对劲,周成官当着蜷在被子里的秉义,居然说了一句让她怎么都料想不到的话:“侄媳妇,要不是看在你把身子给过俺,俺绝不会帮这个忙。”
虽然秉德女人没有遭受棍棒击打,可这句话的毒性一点都不比棍棒的毒性轻。外伤可以用药,她的这个伤却无药可治。很长一段时间,秉德女人心里都在流血。儿子在周家干活,她不敢有任何怨怒,秉义伤好之后不再理她,她说不出半个不字,她的心像夹在两块石头中间的一块湿泥,碎渣一块一块往外撒落。在那落下来的泥渣里,她第一次发现善有善报恶有恶果这粒种子,要不是她一气之下做下荒唐事,就不会遭到这样的报应,可凭什么曹宇环不认得她?凭什么他做了恶事没有报应?在她揉搓着泥渣一遍遍捂着心窝自问的时候,倒是有一个人让她再三感动——罗锅。这个她心里从没接受过的未来的女婿,一边上街上大造夜里见到两个匪胡子如何和秉义在井边厮打的舆论,一边在她和秉义之间传信儿:他的肩开始发痒了,他的腿开始结疤了。一天傍黑,他帮她推磨的时候,秉德女人瞅着他长长的下巴,小声问:“你为什么帮俺,就为了承华?”罗锅却说:“秉义叔稀罕你,就像俺稀罕承华。”
在那因孤单而显得愈发漫长的春天夏天以至于秋天,罗锅似乎成了秉德女人心里唯一的陪伴,虽然秉胜依然帮她种地,秉义伤好后,偶尔的也到石磨上坐坐,可她觉得他们再也不是从前了,秉胜好像清楚知道她和秉义之间发生了什么,比原来更加躲着她,秉义有时扫她一眼,目光里有一层雾一样的东西,让她感到隔膜。这时节,唯有罗锅与她心心相印息息相通,只要秉义从街西走过来,他一准提前上门报告:“秉义叔来了。”他的年龄其实和秉义相仿,但随着承华,他叫秉义叔叔。他的叔叔坐一会走了,见她闷闷不乐,他又安慰道:“他心里肯定比苦苦菜还苦哪。”他准确地把握着她心情的起伏,仿佛天生懂得男女之情。不但如此,他那弓一样弯曲的后背下,窝藏了一颗善良的心,有一天村口来了一帮收税人,他担心是来抓秉义的,急忙跑回,看秉义在不在秉德女人家,发现不在,又跑到秉义家,让秉义躲藏起来。
就像一个遭了虫害的庄稼终于又长出新锃锃的叶子,随着时间的推移,他在秉德女人心里已不再是个罗锅,而是一个腰杆挺直的男人,那些收税人呼呼号号跟她算账时,他一直站在她的前面,那样子好像随时准备应对他们的出击。然而,与他越是息息相通,秉德女人的心就越是沉重,因为她发现承华一天比一天孤僻,她不跟罗锅说话,也不跟家里任何人说话,她倒是改掉了很小时趴墙根吃泥土的毛病,可又生出了另一种毛病,只要有空,就拎一只装满水的瓶子,学姜水婆的样子,用手蘸着水在大街上挥洒,边洒边小声嘟囔“承山回来救救俺呵救救俺”,专心致志的样子好像承山就在她手上的瓶子里。为了让她像自己这样在漫长的日子里一点点接受罗锅,秉德女人有时故意让他俩一起去河里洗衣裳或上井沿洗菜,可是承华甩着脑袋坚决不去,要去,也一定是一个人去。如此一来,秉德女人和罗锅更成了同病相怜的苦命人了。
那是八月十五的前一天,周成官拉着一匹绸缎,在黄保长的陪同下来到秉德女人家里。在一匹大红绸缎的对比下,她的屋子简陋又寒酸——打了梳妆台,她的屋子除了藏在柜子里的漱口盂和花瓶,没有任何值钱的东西,而放绸缎的炕席因为承国尿炕,席缝里长出一排黑乎乎的草芽。周成官和黄保长都穿着锦缎长袍,脚腕上绑着新绿的绑腿,他们进门时她正在给承民梳头,尽管满心的仇恨,可她仍然装着笑脸,找块抹布擦了擦炕沿让他们坐下。周成官坐下,可黄保长没坐,他手拄一根铜箍拐棍,指着绸缎说:“少夫人你有福了,这是周东家给你的彩礼,他要娶你做小的。”
秉德女人没听明白,冷眼瞅了瞅周成官又瞅了瞅黄保长。
“秉德死了,青堆子湾贴出告示了,周东家不嫌你身子贱,要娶你添房。”黄保长咳了一嗓子,语气里带着一丝冷笑。
秉德女人彻底傻了,要她带一帮孩子进周家,孩子们也许得了好,可她没有这个准备。她晃了晃脑袋,想使自己冷静下来。她想这是不可能的,她必须想出个法子来。可有一辈子做周成官女人这事儿在前边等着,她的身子显然救不了她。她看了看编了一根辫子的承民,又看了看在石磨上磨刀的承国,又把目光转向手上的戒指,许是戒指的神威让对方有了警觉,周成官赶紧跟出句:“也不急,要是你想好了,咱们正日定在九月十九。”说罢,看了一眼黄保长赶紧转身。谁知就在这时,风门轰隆一声被风刮开,接着,只见秉义拿着铁锹冲进来虎视眈眈,放声道:“谁要是拉走俺嫂子就叫谁去见阎王爷。”
这一对狡猾的家伙嘿嘿笑了两声,屁都没放就离开了申家,并在秉义的威胁下夹走了锦缎,可一连好几天夜里,都有一帮人在秉义家门口吵吵巴火要揍秉义,要不是这时青堆子湾又传回消息,说秉德根本没死,抓他的人砍错了头,关秉义禁闭都是有可能的。
虽然多日来受伤的心得到了抚慰,可秉义不但没和她重修旧好,反倒连她家门都不登了。秉义不登嫂子家门,不是还记着周成官马车上说的那句话,而是秉德还活着这个消息震撼了他。他从来都不是个花心的人,留恋嫂子院子里的气味,不过是想念母亲,由于他是家里的第一个孩子,两岁起母亲就再没抱过她,十岁那年被迫离家,他偷了母亲一件衣裳藏在衣襟里,走到半路却被爹发现抽了出去。从此对衣襟上飘出来的某种气味的想念就压迫着他。上周庄来跟嫂子要地,本是为了秉胜,最后让他和秉胜一起搬回来的,就是这奇怪的气味。倒是那气味一天天深入了嫂子的身体让他沉醉,可一顿误以为他是秉德的暴打叫他彻底清醒——绝不能占了哥哥女人。他吓唬周成官,是为哥哥报仇而不是为了自个儿。他虽身体远离了秉德女人,可心里头的责任感在一日日萌生,不管是白天还是晚上,不管是在家里还是在山上。他都机警地侧棱着那对招风耳,捕捉来自四面八方的声音,一有风吹草动,立即瞪起眼睛。
可秉德女人根本不了解这些,在一挂石磨孤独地立在院中再也没人坐它的时候,她的心就变成了两瓣石磨,被想念、悔恨、担心、不解磨得终日毛毛糙糙惶惶不安。有一天,下了初冬第一场雪,门口的草垛还没扭上垛脊,秉义和秉胜一起帮忙,扭好后秉胜先走一步,秉德女人在草垛空终于开了口:“兄弟,俺是个苦命的女人……周成官的话你不能当真……俺,俺这辈子不能忘了你。”
秉义背着草垛,也背着她,看着纷扬的大雪,语调坚定地说:“你是俺嫂子,俺得为俺哥来照顾你。”
一种说不出吞不下的愁苦乌云一样笼罩心头,她的身子愈发虚弱,一蹲一起眼前总是一黑一黑,而这时,有关孩子们的烦心事,就像春天里的柳树,长一个枝杈又一个枝杈。承华来了月经,把裤裆染红惊吓得大哭不止,连说她根本没跟罗锅进苞米地。缝两条布袋教她装上草灰轮换垫到裆里,她从此一改学姜水婆的毛病,重新恢复以往惊虚虚的眼神,片刻不离地跟在母亲身后,好像她恐惧的事情终于来临。承民懂得爱美,从打碎了的梳妆台碎片中拣了最大一块藏在炕席底下,每天早起都要偷偷摸出来仔细照看,可她越来越不安心哄承信,一有空就跟承国往山上跑,承信掉进好几回粪坑了。最不省心的要算承国,他挑水打草耪地从不用支使,勤快的样子像个小把头,许多活儿不用教无师自通,可他不怎么就恋上了秉胜叔叔,大夏天村里的孩子都泡在河套里,他却跟秉胜叔叔上山放蚕。几年来周庄添了两件新鲜东西,一个是大烟一个是大茧,大烟吸引村里所有人时,生长在柞树上的蚕只吸引了承国,他跟屁虫一样跟在秉胜身后,茧色小汗褂染得绿一块黄一块。秉德女人最受不了的,是他动辄就跟秉胜挑着大茧跑到青堆子湾,“你不怕坏蛋抓你?你爹惹了祸你知道不知道?!”
承国当然知道,他早就从村人们的议论中知道,正因为知道,才更愿意自己像个大男人挺身而出。他喜欢秉胜叔叔,是因为他更像个大男人,从不耍嘴皮子,从不让自己闲着,不像秉义叔叔老爱串门说话。他喜欢秉胜叔叔最重要的一点,是他让他看到了离开土地也能赚钱的门道,他跟秉胜上青堆子湾缫丝点儿卖了好几回大茧了。虽然一担大茧只能换几块小洋钱儿,可这穿过繁华街道以物换物的方式让他着迷。秉胜叔叔从管账先生那里接过钱那一瞬,他心口像窜进个兔子,一跳一跳直涌动,要是秉胜再在渔市街上给他买块软糖,那一跳一跳的兔子就钻进他的脑袋,变成一个棒打不散的想法了。有一天,他居然偷偷剥了地里的青苞米,上青堆子湾换回一斤软糖,气得秉德女人大发雷霆:“你这不是败家吗,苞米当饭,糖有什么用,你们越来越能吃,不得算算合不合算吗。”他当然会算账,他买软糖不过是为了让承民高兴。在这个家里,他最惦记的人就是承民。见母亲发火是因为换错了东西,而不是害怕坏蛋,第二天,他就从外面推回一辆自行车,冲蹲在灶坑的母亲说:“俺赊了辆自行车,跟八里庄一个姓丁的人去倒大布。”秉德女人惊吓的程度,丝毫不亚于听周成官提出要娶她,但看着隔在她和承国之间飞扬的草灰,她什么都没说。
秉德女人之所以让步,是她从秉胜和秉义的生活中清楚地看到了区别,秉胜秉义都是五个孩子,可秉胜孩子的衣裳从来都是囫囵的,气色也比秉义的孩子好看,秉胜家锅里的汤挂着油珠,粥稠得粘碗。当然更重要的一点,是种地的税越来越大,秋后上边还要按人收粮,地里打的那点粮食根本不够吃,尤其周成官托克让家的传话,说承中在他弟弟的染坊里干出了事儿,马上就被开除回家。秉德女人不知道这件事是不是跟周成官娶自己没成有关,但又回来一个能吃饭的半大小子,过日子的压力让她别无选择。
承国离家不久,承中就从外面回来了。两年不见,他长得更高了,直挑挑像个麻秆,可脸腮胸脯刺楞楞的样子,活像刚从草灰里爬出来的死人,秉德女人根本不敢认。他进门一句话都没说就扑倒在炕头儿上,饭不吃水不喝连睡了一天一夜。第二天从睡梦中醒来,问他为何被人开除,他抽搐着细长的脖筋看着她,眼泪哗哗直流,“那不是人干的活,一天要干二十多个小时。”
“人家吉家怎么就能干?”
“吉家从来就不干活,他是管人的,谁睡在染缸边他就拿小棍打谁。有一天俺把他打了。”
至于承中为什么回来,克让家的说法完全不同,她说承中和吉家同时看中了一个伺候四老爷的丫环,吉家让承中给这丫环捎信儿在晾布的厂房里见面,结果承中把信撕了,自个约了丫环,可这丫环一看是他,当场扇了嘴巴子,并把事情闹到四老爷那里。因为克让家的又有了一个儿子,因为这个儿子带来了充足的奶水,她在秉德女人面前说这些时眉飞色舞,仿佛这样的结果早就在她意料之中。秉德女人不关心她和承中说的到底谁真谁假,也不关心克让家的有多么得意,她只关心一点,那就是,这年头,你是下等人就做不了上等人,你自个没本事,再攀高枝也做不成上等人!有了这个觉悟,她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愿意亲近罗锅和罗锅哥哥一家人了,当然也是罗锅提的醒:“承中聪明,还不如叫承中跟俺哥学扎纸活儿。”
拖着虚弱的身板,带承中走进一墙之隔的西院儿,一辆满载金银山聚宝盆的马车正待完成。罗锅哥哥的病不知什么时候好了,从十里八村送来的车马纸活扎不完地扎。就像和罗锅认识好多年,都没好好看过他一样,做邻居这么些年,打交道都是和他的老婆,秉德女人还从没正儿八经看着他的脸儿叫声大哥。他病歪歪喘不上气的时候,那双眼睛鼓得仿佛就要脱落的冰球,吓死人了。现在却不一样,他的眼睛陷下去了,眉骨也突出来了,当一声大哥叫出来,一个实心实意送孩子学徒的想法说出去,那双陷在眉骨下面灵动的眼神儿要多精神有多精神。“俺手艺向来不外传,可大妹子你不一样,你能瞧得起俺俺心甘情愿。”说起来他们已经是亲戚,他的兄弟和承华有了婚约,他不该话里有话。可她并不生气,脚上的泡都是自己碾的,谁叫你把承华送给陈家又夺了回来呢,谁叫你和周成官这个村里谁见谁恨的地主来往频繁呢,你这么做就难怪旁人想五想六。秉德女人蜡黄的脸颊掠过一丝红,连说谢谢大哥。只是承中最初有些害羞,不敢去看坐在纸马和纸人中间的陈大爷,他把假人扎成了真的,自己反倒像个假的。这一天,如果事情到此结束,秉德女人把承中留下就赶紧离开,后来的事也许不会发生。偏偏为了表示对陈家的友好,她多坐了一会儿,并在余下的时光里,三番五次提到死去的秉东,说要不是那年大哥帮忙,把承山打发去跟秉东做伴,俺就没有今天。她提秉东,不过是无话找话,可是就在她说第三遍的时候,有一股风从背后吹过来,直冲她的脖子,她感到一阵发冷,接着,手心凉了,风变成一股气向脚后跟冲去,又顺脚后跟往上顶,直顶得胸口发闷心窝发堵,当她终于吐出那口气,她觉得自己和气一起轻飘飘飞了起来,草叶似的一点点旋离地面,之后就什么都不知道了。她自己觉得什么都不知道,可在罗锅哥哥和承中眼里,她却无所不知,她歪歪扭扭倒在身边的纸堆里,满眼凶光的样子完全变了一个人,她指着旁边一匹细脚伶仃的纸马,呜噜呜噜说:“你的心好狠呵,好赖俺沾过你的身子,好赖你在俺身子底下快活过,你为什么不能来看看俺,给俺烧点纸呵,俺秉东给你干了那么多的活你怎么就忘了呵?”
这话承中不懂,他吓得脸色比纸马还白,嗷叫着直往墙根缩,可是罗锅哥哥和嫂子听懂了,这是门口草垛空里的黄鼠狼在捣乱,它们在院门外呆得太久了,知道每家每户的事,就在哪个人身体虚弱时附体,借活人的嘴说死人的话。罗锅哥哥把手伸进她的胳肢窝,从腋下摸出一个包。这时,一直没吱声的罗锅嫂子,立即从风门后找来一把剪子递给男人。罗锅哥哥接过剪子,将前尖冲着秉德女人大喝道:“死老黄俺杀了你,你再闹俺就杀了你!”话音刚落,秉德女人发疟疾一样哆嗦的身子突然不动了,眼里的凶光也随之消失。仿佛罗锅哥哥的话是乌云中的一道闪电,她猛一抽搐从另一个世界醒来,瘦削的腮上立时泪如雨下。罗锅哥哥自然不能告诉她说了什么,只说大妹子身子太虚,让黄鼠狼子打了灾,赶上十五,去秉东和承山的坟地烧烧纸就好了。可回家之后,承中向她一五一十复述一遍,得知老黄借她的口说出了她那段外人不知的窝心事,她虚弱的身子再也支撑不住,倒在炕上一病不起。
申家的坟地在村子西北方向的一块荒地上,只有两个坟包,秉东承山一个,秉德二叔二婶一个。虽然已经五天饭水不进,秉德女人还是不想错过十五这个日子。为了打起精神,她换了一套浆洗得板板正正的大袄和裤子,缠了一条只有串亲戚时才缠的黑色腿带。她从未上过申家的坟地,承山的鬼魂一直就在她的手上,后来扎一纸人与秉东合坟,姜水婆没让她到场,二叔二婶饿死那年,活人都顾不得,秉德草草把他们埋了,没搞任何祭祀仪式。要不是罗锅领路,她根本找不到坟地。要不是罗锅帮忙指认,说这块坟是你大儿子和秉东,这块坟是你叔公公和婶婆婆,她根本不知道她跟这片荒冢有什么关系。现在,她跟他们有着深刻的关系,她是他们的亲人,她来给他们送钱花了。他们人虽死了,鬼魂却没死,他们的鬼魂还惦着她。跪下烧纸时,原来想都没想的话脱口而出:“秉东,嫂子给你送钱来了你好好收着,收着和承山一块儿花。”
不知道是鬼神的帮助,还是老天开眼,那个秉德女人病病恹恹的冬天,申家冰窟一样的屋子里杵进了一把天梯,踏着天梯,有一个人在向他们走来。他不是别人,而是承国。这个除了天天尿炕招来巴掌,从没吸引过秉德女人眼球的孩子,居然是一个做买卖的高手,每隔半月十天,就往被他尿过的炕上倒一袋银钱。有时,在那小袋银钱后边,往往跟着一大袋好吃的,比如软糖酥糖,烧饼麻花。因为不断给死寂的日子带来希望,只要自行车的铃声咯愣愣在屯街上响起,承华承民承信就一齐拥向大街,扎纸活的承中也不例外。而这时,秉德女人不管在干什么,都挺直了腰,两手绞在前怀的围裙里,喜滋滋地朝门口望。他扬着红彤彤冒汗的脸咔嚓一下打住车梯,她恨不能上前抱他亲他。据八里庄的丁有春讲,他进了市场一转身就能赚钱,本来他们倒腾的是大布,从日本租借地城子坦低价买来,再一路卖给庄河、青堆子湾和大孤山街上的布庄,可路上遇到乡村集市,他从不空行,撒泡尿的工夫,也能从这家买回一个猪崽儿再调头卖给另一家,并且倒卖大布之余,还随手抓一些有钱女人喜欢的过膝袜子。一个十三岁的孩子,居然一出道就有超出大人的本领,叫丁有春大开眼界。他做了这么多年生意,从没把眼球移到猪崽儿和这些女人的小物件上,可就是这些小物件,往往在人最多的地方一招呼,不一会儿就卖了零售价。丁有春怀着一颗感激的心来拜见秉德女人,唾沫乱飞向她讲述徒弟的故事,她虚弱的身体,便吹了气儿似的一日日强壮起来。
像升起在夜空中的一颗星,承华承民一到夜里就嘁嘁喳喳,望着闪烁的星光,猜测承国行走的路线。他们把城子坦、青堆子湾和大孤山这样的地名想象成比一般星星亮一些的星星,把承国想象成偶尔一颗流星,流星一过,他们立即欢呼雀跃。像普照在白昼里的一轮日头,秉德女人从此有了盼头,日影打在了墙根上,她知道这一天又过去了,再有三四天承国又要回来了。而第二天早上,天放了亮,日头油炸饼一样爬上墙头,她会冲孩子扔脸子,“说不定承国这回能买油炸饼呢,告诉你们,谁不听话谁可就捞不着了。”有盼头的日子总是有滋味的,可这滋味和另一时的滋味完全不同,盼秉义来,她的心是满的,是心头一日日积满了苦水想向他倾诉,而盼望承国,她的心是空的,那积郁已久的苦水就像开了口子的土坝,一夜之间全放空了,剩下的除了欢喜全是力气。秉德女人越来越有力气,推磨搂草,烧火做饭,浑身飘轻。她心里空,家里却越来越满起来,印着数字的月历牌儿,粉红色的蜡烛,镂着铜黄色鱼尾花的挂钟,镶着银边的梳妆台。她从不知道过去的岁月在孩子们,尤其在承国心中留下了什么,当他把一台崭新锃亮的梳妆台用自行车载回来,她一下子就蒙了,大脑一片空白。
当然,她心里的空,正来自家里的满,满不但让她踏实,让她觉得再也不是苦命的女人,还让日子过起来飞一样快。一眨眼打了春,南甸子上传来了大雁的鸣叫,再一眨眼立了秋,草垛空和锅底坑传出蟋蟀的吟唱。盼望像一根大码的铁针,轻轻一扎,就穿透绸布一样穿透无数个日子,虽然这期间承中不愿意蹲在陈家学扎纸活,又吃不得承国那样的苦上外面跑买卖,非闹着让妈妈求他的二舅介翁,上青堆子湾最大的商号福源昌当了打杂儿,哈不下腰出不得力,一个月拿不回家一分钱,可她从没因此而愁眉苦脸。虽然后来的日子里,承国生了一场天花,发烧不退,半个多月睁不开眼,姜水婆声言这孩子太懂事了不好养活,秉德女人也从没怀疑那根铁针将会扎出多么宽广的日月。事实上承国也就神奇地挺了过来,重新骑上了那辆早已属于他自己的自行车了。
家里有了个能挣钱的男人,秉德女人很少想起秉德,偶尔想起,也认为他已经死了。她因此也从不觉得承国进出青堆子湾有什么危险。可是,挂钟在墙上转了一圈又一圈,日子在日历牌上翻掉一页又一页,一连两个冬夏过去,秉德却不知不觉回到她的心里了。这当然得归功于她日渐恢复的身体。手里有钱,她就肯于在猪的秕糊里掺一点粮食,猪长了膘,菜里就有了油水,她的****就一点点恢复了年轻时的胀满,她身体里潜藏的东西就在悄悄复活。她才三十三岁,还算年轻,十里八村三十几岁守寡的女人有的是,申家的祖奶奶二十五岁就守了寡,可别人怎么样她不知道,她一天天过下来,身体里的某些地方像长了草似的毛躁起来。那常常是在更深半夜,孩子们的喘息一旦拉锯一样响起,她皮肤上就撒了锯末似的痒痒酥酥。它们开始还只在她肚皮上和小腿上,一点点的,就深入了她的皮肉,嵌进了她的筋骨,让她身子发飘发轻,渴望有石头一样沉重的物体压下来。这时,她想起秉德,想起曹宇环,想起秉东,想起周成官,偶尔地,会想起秉义。这些男人,除了秉义,都压过她,可只有那个死人给过她快活。他给她快活,是因为她把他当成了秉德。这些男人中,她曾经疯一样念过两个男人,曹宇环和秉义。念曹宇环,是梳妆台诱惑了她,她以为他比秉德懂她,会给她另一种生活,可是曹宇环后来不认识她了;她念秉义,是天长日久的来往让她恋上了他,她以为那是她最想要的男人,可秉义后来害怕了。他们只一句话,就把留在她心上的念想统统收了回去。事实上,在秉德女人夜以继日想念一块石头的夜晚,她经历过的所有男人都不让她舒坦,只有秉德例外。秉德是承国的父亲,这个她最指望的孩子流着她和秉德的骨血,但这似乎并不要紧,要紧的是秉德比任何一个男人都更在乎她的身体!他打过她也踢过她,他用松明灯照过她,当时她又疼又感到委屈,可现在,疼痛不在,委屈散去,居然只剩下她所渴望的在乎,只剩下对他折磨压迫的想念。
事实证明,秉德女人想念秉德,不过是以一个寡妇的身份,悼念男人的过去。她常常在翻来覆去一夜无眠之后,收拾完碗筷,喂了鸡鸭猪,顺坑洼不平的屯街走回她曾经住过的山腰,在长满蒿草的泥堆里寻找秉德的脚印。下山十几年,她从没回去看过,那里处处都飘散着她猪狗不如的记忆。可不知为什么,家外有了对承国的盼望,身体里有了对男人的盼望,坐在半山腰上,触及从前野人一样的日子,反觉得十分美好,因为她满眼都是成双成对的蝴蝶和蜻蜓。它们不是落在一棵老苍草的叶子上,就是飞在艾蒿抖动的枝杈间。而这样的时候,她常常揭开衣襟,松开裤带,四仰八叉躺在草丛里,闭上眼睛一遍又一遍呼唤秉德的名字,直呼得眼泪从眼角慢慢涌出,直呼得秉德蝴蝶一样从远处飞来,一翩一翩落到她的身上。
有道是人不经想,猪不经喂,她天天念着秉德,秉德真的就回来了。只是他回来不在白天,也不在山上,只是他并没像以前那样,一进门就奔她的身子。那个大夏天的晚上,他初入家门简直把她吓坏了,他身后跟了一群剃着光头、光着白花花膀子的男人,他们震动空气使灶坑的蟑螂直往墙上爬。“别怕俺是秉德,快做顿饭犒劳犒劳哥儿们。”他小声小气,却把被窝里的承信惊醒了。见承信嗷叫着想哭,他压低嗓子怒吼道:“你哭俺揍死你。”之后所有的孩子都惊醒了。她顾不得安抚孩子,也顾不得把扣错的衣扣改过来,立马忙活在堂屋里。一群操着南腔北调语音的汉子在热咕隆咚的蒸汽里狼吞虎咽时,秉德女人战兢兢站在一角,不但不指望秉德和她睡觉,还恨不能他们吃了饭赶紧滚蛋,因为想哭而不敢哭的承信已憋呛了嗓子。他们饭后没走,秉德从院子拿捆须草铺了灶坑,让他们依着灶台睡一觉。他们说睡就睡着了,一个个东倒西歪活像猪圈里的猪,就连秉德也夹在中间流出了一摊口水。她从他们的语气里知道他们天亮肯定离开,于是小声告诉孩子别怕,他们一会儿就会走。可是天蒙蒙亮时他们离开了,秉德却没走,他把他的一群喽啰送出屋子,回过头,太阳出来时,又把家里所有的孩子都撵出屋子:“都上河里抓鱼去,天不黑不许回来。”
这是秉德女人一生一世都不能忘记的场面,秉德把孩子们撵出去,用绳头在里面把门绑上,之后逼近女人,捏了一下她的下巴后脱去她身上的衣裳。他活动胳膊时腋窝下扇动出一股酸臭混杂的气味,使她不得不紧了紧鼻子。他的心情看上去十分急切,他的眼仁像淤了血,通红通红,可他动作却慢腾腾的,手在她衣扣上慢慢挪动。他用淤了血的眼盯着她的脸,她的****,她****中间的深沟,她以为他会大声吼叫:“曹宇环这个杂种来没来呵俺杀了他!”可是出乎她意料,他只语调低沉地问了句:“想不想俺?”
他已经相当的老了,鼻尖和嘴角间的纹线像地垄一样犁在他的脸上,厚厚的上嘴唇上有一道深紫色刀疤。秉德女人眯起眼睛,故意用目光将他推远,她在想你心里还有这个家么。
“你是不是以为俺死了?”
她没吱声。
“你天天望俺回来么?”
秉德女人扭了一下头,仰脸去看一只又爬上天棚的蟑螂,因为她觉得有股酸酸的东西正冲进她的鼻腔。
这时,秉德的一只手顺她松开的裤子伸进去,钩住她的腿根儿轻轻一提,将她抱起来扔到炕上,并顺手撸下她的裤子。她从来没在大白天看见自己光溜溜的身子,慌忙从被垛上往下拽被。她以为拽也是白拽,他会疯狗一样扯飞它,连拱带爬压上她。可是,她再一次想错了,他不但眼睁睁看着她拉被遮住肚皮,还一点点委上炕,脱了裤子,虫子一样一屈一伸钻进她的被窝。贴了他黏滤滤的皮肉,秉德女人有些着急,三年来的恢复和等待已经使她身下那个泉眼在咕嘟咕嘟冒泡,它像潮沟下游的大海一样聚集了从头到脚到四肢所有水流,等待秉德的搅动和震荡。可这时,秉德一动不动,身子硬板板地侧愣在那。他看上去一动不动,她却能感到有一种东西在他心里搅动和震荡,因为他鼻孔和嗓眼发出的咕噜声就像涌动的山泉,没一会儿,就蒙住了他又黑又老的脸和厚嘴唇上的刀疤。
“俺知道你不容易,可谁叫你得罪曹宇环?”秉德女人心疼地说。这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心疼他。
秉德没有接话,只一味地抽搐。他想说没有曹宇环还有小鼻子,要不是在岫岩一带遇上气焰嚣张的小鼻子,前年春上就回来了,他抓了一个和他长得很像的二流子顶了他的命。可******小鼻子来抢占东北地盘,他们匪胡子出身的人哪里能让!他们联合当地民众从北部山区到海边打了好几仗了,要不是他的哥们儿死的死伤的伤,他也许会临阵脱逃。他太想回到他的家啦!几年来他逃在岫岩的山沟里,靠抢劫维持生活,早已经够了,有家的他和原来没家的他大不一样,每想到女人的被窝,承中蹭在他下颏上的头发,他的心都酥酥发痒。可是他就是没那个命,小鼻子又骑在自己头上拉屎,打死了自己的兄弟……想到这里,秉德侧愣着的脸竖起来,手掌扫帚一样横扫了一下脸上的泪水,掀起被角,猛一翻翻上了女人,那架式仿佛她就是骑人拉屎的小鼻子,因为此后他扳开了她的大腿,把硬撅撅的家伙送进她的泉眼,每抽动一下,都骂一句“驴操的小鼻子,叫你不让俺回来”,当她在他身下从未有过的呵唷呵唷叫唤起来,小鼻子已经在他嘴里变成了碎成八瓣儿的混账王八蛋了。
虽然想家的柔情遭遇了不能回家的愤怒,但秉德女人快活的配合,在这个头晌和下晌,使秉德就像一个陷进烂泥不能自拔的马崽,一次又一次跌进深渊。而那深渊一次又一次地被搅动和震荡,从不骂人的秉德女人居然像个骂街的泼妇大骂出口,骂小鼻子混账王八蛋,骂小鼻子畜牲一个骡马不如。知道小鼻子是日本人,还是小时听父亲说的,这小鼻子日本人居然挡住了秉德回家的路,她配合秉德直骂得虚汗冒尽有气无力,两个身子散了架的石磨一样横在炕上。这时,秉德才一五一十告诉她,等孩子回来,天黑透,他还要上路,他的喽啰正在青堆子湾等他哪。也是这时,秉德女人才一五一十告诉他,他们的承中早不上学了,不过没关系,他们的承国已经能跑买卖赚大钱,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