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向西既熟悉基层情况,又在省府工作过;既了解底层生活的艰辛,又曾频频出进五星酒店;既有穷光蛋朋友,又有如成访这般的高官知己,还有私下里叫他“方哥”的身份微妙的“兄弟姊妹”们。若要论人生的历练,他一年的经历当得人家十年八年,有了这些经历,在下面做个副县长,不想出人头地也还真难。他只要花一分力气,便可顶得人家累个半死,他是在美美地玩味着举重若轻的妙处的极少数官员之一。他在花岩县出任副县长的两年时间里,做出的业绩有目共睹,是担任相同职务的历任领导不可比的,这一点,无论是民间还是政界,都没有半点争议。
方向西挂职两年期满后,该回省里去了,县里从领导班子到老百姓,都不愿他走,但谁也不好说挽留的话,人家毕竟还是要奔前程的,不可老窝在乡下。
市里一名刚到任不久的领导同志在检查花岩县的工作时,听到了不少干部群众对方向西的反映,经过实地考察,对方向西的工作很满意,他当着一些干部群众的面对方向西说:真是委屈你了向西同志,一个省里重要部门的正处级干部,主动到基层来挂职,挂的还是副职,能够干得这么用心、这么有成效、老百姓这么满意,真是不容易,有好几位同志对我说,要是你不走就好了,可是我怎么能说这个话呢?你毕竟是省里的干部,还有更大的天地。
当时方向西漫不经心地回答这位领导同志:既然大家认为我还胜任这个工作,我就留下来继续干吧。
领导说:那就更委屈你了。
方向西说:我当年在大丰山下的乡上工作时,最大的理想是今后能做一个农技站长。结果当到了副县长,这已经是个很大很大的官了,如果还要说委屈,那就是没有知足心。
领导说:一个人知足,能够感恩,就好。
没有想到这番在田头地边随意说出的话,却是方向西的真实想法。
一日方向西去县医院看做了个小手术的高放,老县长问方向西:听说你挂职期满,要回去了?
方向西:是应该回去了。
高放:有不少人要我留你,说你能干,还有些你正在干着的事情,你一走,说不定便会泡汤。
方向西:没那么严重。
高放:我看就有这么严重,你落下来的活,没有人愿意给你揩屁股的。干好了,是你的功劳,没干好,是接手的人的失误,谁愿意担这样的风险?我太清楚基层工作了。
方向西:看来我只能留下来不走了。
高放:我是个讲直话的人,别把我的话当话。你自己要把握好自己,不要在乎人家怎么说。
方向西:老县长你说,假如你是我这个处境,你会怎么决定?
高放道:依我看,在省里当个坐坐办公室、打打电话的处长,不如在这里当个副县长,在这个岗位上,还能真正给老百姓做点像样的事情。老话说得好:宁可当鸡头,不可作凤尾。
方向西:你这不是在留我么?
高放:是花岩县的老百姓想留你哩,可别小看了,这可是很高的荣誉。
方向西没有再说什么。从老县长这里出来,方向西便已经决定了他应该怎么办。
方向西当即便回省里去郑重其事向组织上打了个请调报告。
很快方向西正式从省里调回县里工作。先是任县委常委。不久在政府换届选举中,他还是副县长候选人。选举时他获得了满票。新班子分工时,他仍旧分管林业和旅游,外加一个农业。老婆正式调回县里来教书。孩子也从米箩跳到了糠箩里,从省城的教室转到县里的教室,比他父亲的职务降得还要快。方向西对儿子说,一个人真有本事,读乡村中学也能考上清华、北大,这样的先例不少。方向西也晓得,在这个不再讲艰苦奋斗的享受型时代,已经没有人听得进这样的观点了,但他除此之外也想不出什么合适的道理来开导儿子。一家人安顿好了,老婆孩子一道骑单车去学校,不必他再悬心挂两头,可以潜下心来做一些他想做的事情了。
在方向西的老板没有倒台前,他是人们眼中的一颗政坛新星,很多干部都知道他被重用只是个时间问题。既然出了这样的事,提拔已无望,他就不再对仕途寄什么希望了,对于一个人来说,好机会是不多的,而且这样的好机会总是有如美丽的彩虹,正因为它太美丽了,就会稍纵即逝。良机既然已痛失,再去留恋已有的级别,不符合一个见过大官的将军后裔的心性。
方向西决定选择彻底离开省府到县里来工作,一个重要原因是他不想为难他的直接领导。因碍于他和他那已经倒台的老板的关系,有关方面真不知该如何安置他。安排么,显然不行,毕竟他是成访的人,总是有沾着腥气惹着臊的嫌疑。不安排么,他与成访的事没有半点牵扯,早就是要提拔的后备队员,工作也干得好,又到基层挂职镀过金,这样的干部不忍心不安排。方向西想他只有走了,才一了百了,他老板的最后一个阴影也在这个城市消失了,还解脱了他的直接领导的烦恼,更是会让那些老板的对手彻底放松。他能够不妨碍他人、到一个受老百姓爱戴、能够发挥他的最大作用的地方工作,这是令他愉快的事情,自己愉快了,还能够让其他方方面面的人都愉快,这不是几全其美的事情吗?
如果说方向西在花岩县稍稍有点非议的话,那就是很多干部认为他与印行的交往过于密切。印行在花岩县的干部中是有争议的,包括高放父子、马观正父子,都持敬而远之的态度。但方向西不受影响,他不惜以礼贤下士的姿态与印行频频往来。他十分明白他在担着非议,但他还是不想改变。一个印行的作用,是许许多多兢兢业业、廉政勤政、德才兼备的优秀干部不可替代的,他无法忽视印行的作用。不管白猫黑猫,能捉到老鼠就是好猫,印行干着远离市井生活的虚无缥缈的事情,连可以上梁、可以熬夜的猫的资格都够不上,他不会捉老鼠,但有人会把老鼠送上他的门来。他的一把头炷香,说不准便能烧来一个项目;送出去几幅由马观心抄写、盖上他和他师傅印章的《金刚经》之类的佛经禅言,人家一两个月办不下来的事情,他一天就可以搞定;带上印行外出,就一顿斋饭、一杯清茶,许多难以约见的人物都会像鱼儿看到了蚯蚓,像蜜蜂闻到了糖香,像蝴蝶看到了花朵,主动找上门来……如果方向西不是在花岩县当差,他也会像人家一样,说点印行的风凉话。他不拜佛求神,大可不必与印行来往,但他不会因某种偏见,放弃这个能够帮他把事关老百姓利益的棋下好的棋子。
印行也希望方向西不走,他看好方向西的眼光,要把日观寺的佛事做得更大、更有声色,必须有方向西这样见过大世面的官员的支持,而方向西也希望这种声色能给花岩县带来更大的名声和经济效益,他们有着共同的利益需求,这样事情便好办了。印行更看好方向西的胸怀,因欠着他和他老板一份心债,便更应该配合他把花岩县的事情做好。
人大会刚闭幕,方向西干的第一件事便是约见印行。印行也很高兴能在这个时候和方向西见面,他知道一届政府要干五年,他也有他的五年计划需要实施,需要政府的支持。
印行在他的心念堂请方向西享用他那台湾师叔送给他的陈年老茶。在印行这里是不叫“喝茶”的,应该叫“用茶”,“喝”太直白粗俗了些,“用”比“喝”多了些尊重和雅致。
方向西还没有开始“用”茶,便说:你现在把日观寺做得很红火了,别说全国有名,至少在省里是宗教界的一颗新星,你是一个有开拓精神的人,我建议你干一件更大的事情。
印行:哦,你有什么高见?
方向西:未必你就没有想过把日观寺的姊妹月观寺也做大做强?我想你是一定想过这件大事的。历史上这对佛教界的姊妹花齐头并进,是誉满周边三省的名寺。我看凭你的能力,有望重写历史,你想想,一对姊妹花,一朵盛开在都市,一朵盛开在大山中,日观寺人气旺,月观寺风光美,相互映衬,那是怎样的境界,何况天下还没有能够被称作“姊妹庙”的,这可是一个全新的概念,你说,这是不是一件有意义的事情?
印行不语。
方向西说:这是个大事,你不用先表态,我们先去看看。
印行说:好多年前,我陪我师傅去过大丰山,还在月观寺住了三晚。
方向西:你们师徒能够在那个只剩下几堵断墙的庙里住三天,也不容易呵。
印行:我师傅年轻时,在那里曾事佛两年。
方向西:难怪难怪,这种感情是无法磨灭的。我看这事,就是为了你师傅,你也义无反顾,不可推辞。这样吧,我们先去实地看看,你如今不是风水大师了吗,仔细去看看风水,再作决断也不迟。
方向西看到,当他一提到风水,印行的脸上就有了变化,接着他就和方向西大谈特谈他近来学习的心得。方向西为了调动他的积极性,把他口袋里的“香火钱”多挤点出来,也装出一副认真的样子,与他进行讨论。因说得投机,不觉就到了吃饭的时候,如依师傅来通知印行用膳。这时印行就有些尴尬了,留方向西吃饭吧,几样斋素怕不客气。不留吧,他毕竟是朝廷命官,不能在饭时节让人家饿着肚子离开。方向西知道印行想什么,便主动提出来愿陪大师用一顿斋饭。印行当然喜欢,忙嘱如依去准备。
因与方向西谈得开心,印行便答应下来去月观寺考察。方向西明白,佛家不打诳语,这事“八”字就有了一撇。
两天后,印行带上如依师傅,和方向西以及相关建设职能部门的干部,一行往月观寺进发。因如依的能力和水平,她实际上成为了日观寺的“总经理”,大小事情印行都派她去具体经办和执行,这事不能没有她的参与。
月观寺还是那么破烂不堪,全靠几个年事已高的僧人和几个铁杆居士,用自己的双手,上山砍点树,顺着幸存的残墙断垣,搭成些东倒西歪的棚子,上面多是盖着茅草,勉强可供人栖身躲雨。这个地处偏僻的古寺,或许不能吸引一些年轻的僧侣来此修炼,但从来就没有中断过诵经之声,该来的还是会来,千辛万苦也会来。还有一批忠实的香客,不懈地供给着寺里的吃喝缴用、维持着香火的延续。在那条茅深草乱的山道上,经常可以看到白发苍苍的老头老太太背着一个南瓜、几斤米,提着几斤清油,或是些别的土产,走几十里路,送到寺里来。是什么能让月观寺的生命如此顽强?俗人是无法理解的。
因为月观寺没有财产,也没有什么接待任务,便没有住持,也不知谁是为头的。凡来此朝拜的,都知道寺里没有接待能力,都会自带食物,大家一齐动手做吃的。
这一行人路过马庄时,马观心和老孔加入了这支队伍。马观心是方向西拉上的,老孔是自愿加入的。老孔听方向西说打算重修月观寺,要在大丰山搞旅游开发,便劲头十足,忙收拾了一些吃的,用一只背篓装了,在前面带路。
天清气爽,不一阵工夫就走到了。
马观心带了些香烛鞭炮,请大释师傅帮他一起拜祭了父亲的在天之灵。
来自日观寺的印行和如依师傅与月观寺的几位老僧人,一起在简陋的棚子里颂经祈佛,共同做了一个简单的功课。然后方向西便请大家都坐拢来说说话,一会人都齐了,而这时却找不到大释和尚了。方向西忙叫人去找,但找遍了寺庙以及周围的菜园和空地,都找不到他的影子。马观心大为吃惊,说:方县长叫人开会时,我和他老人家还在一起,看他那走路都会摔跤的样子,就是跑,也跑不到哪里去啊!
月观寺的僧人听罢方向西关于重修这千年古寺的初步设想,无不为之动容,对于一个虔诚的佛教徒来说,能够给菩萨打造一个良好的安身之所,是他们最大的心愿,他们纷纷表示要竭尽全力来支持这件至高无上的大事,为此他们还出了不少好主意。见大家情绪很好,也就没有人在意大释的存在了。当晚没见大释回来住。人们离开月观寺时,仍没有见到大释。寺里多一个人少一个人,在这里不是一件什么了不起的事情,说不定过几天,走了的人又回来了。说不定有的人一去就不复返了。常有年老体弱的香客,走不回去了,就倒毙在深山里,在这等地方谢世,虽不能享受一个“圆寂”的美名,也应是有佛缘的,所以这要被人们看作是一件荣幸的事情。在这里,不会有人打听别人的隐私,也不会问香客的来路,就如这阔大的林子里,倒下了一棵百年老树,或来了一只金钱豹,都不会引起注意。
第二天,老孔带着印行到月观寺周边的坡地上看了看风水,便打道回府。
在回马庄的路上,马观心故意往后面落,他悄悄地对方向西说:我看大释和尚是故意要躲避你们。
方向西:为什么要躲避?
天晓得。
既然要躲避,一开始他就不会出现。
不,开始他没有看到什么,我估计,后来他可能是看到什么了。
不就是去了几个人,有什么好看的啊?
就是看人哪,只有人才是最值得看的。
你的意思是他看到了他不愿看的人,就回避了,或者他不愿参与讨论?
我一直在琢磨这件事,但还是没有琢磨透。
方向西:等你琢磨透了,再告诉我。
一行人在马观心家里吃了中饭才下山。一路上方向西和印行谈得不错,看样子印行按照风水经上的标准考察过后,有了重建月观寺的基本想法。
这一拨人走后,老孔很久还处于精神亢奋状态,好像马庄的美好明天,会随着月观寺的重建而迅速降临。他对马观心说:你给算一卦,看看月观寺能不能在印行的主持下,有望恢复原貌,这对我们马庄可是一件大事呵。
马观心摇摇头:这个嘛,不好算。
老孔:你们是没有什么不能算的呀。
马观心说:真是不能。道教和佛教,都是大教,我们这一行,是民间小术,是不能登大雅之堂的雕虫小技,那是不能够随便去他们那里乱掺和的。
老孔说:你的意思是小巫不敢见大巫,怕慌张,怕怯场,怕算不准?
马观心道:不是准不准的问题,是不能算!
老孔说:呵,有规矩就没有什么说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