机埠在村子的西北角,在一个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俗称“野搭里”的地方。一间大房子,一间小房子。大的住机器,小的住人(打水员)。一律的黑瓦,木头梁条,木头椽子。砖头是土窑里烧制的青砖,石灰墙面斑驳不堪。****墙上的标语缺胳膊少腿。大房子里安放着一台庞大的抽水机,一台小抽水机,像爷爷领着他的小孙子。水泵与马达之间用一条扁担般宽阔的皮带连接着。这条皮带,一个人很难圈到水泵上,须有一个帮手——我做过好几回打水员杏春的帮手——这是塔渔浜村所有的孩子最羡慕最感到荣幸的一次讨好打水员的机会。每回抽水,我总是想方设法讨好邹杏春将严家浜里的水抽干。河水一抽干,渠道里的水跟着就干涸了。在渠道与河浜的连接处,我一般都要安装一张鱼网(这些鱼网是我自己编织的。在我逃学的空闲时日里,我都在编织这样的鱼网)。严家浜里的河水一浅,渠道里的水赶集似地往浜里流。渠道里的鲫鱼,就开始噼噼啪啪地自投罗网。鲫鱼一般有一个巴掌那么大小,统称乌脊背鲫鱼,乡村真正的鲜货。乌脊背的鱼翅很坚硬,一出水,就张狂地刺开,乌黑的鱼鳞微微泛着太阳光。鲫鱼露出脊背的一刹那,最喜欢欢蹦乱跳,唧唧唧唧地,劈开水波往上游奔。手掌捏住鲫鱼头,鱼背就会弯转过来。鱼尾左一下右一下劈刺着空气,一不小心,鲫鱼就会“卜”地一声,滑脱我的手掌,滑入水里,瞬间就没了踪影。俗话说,逃脱鲤鱼十八斤,这条逃脱的鲫鱼在我们的描述中,一定会变得和我们的惊呆一样的巨大。渠水浅浅的,会看到一道耸起的水波纹逆流而上,那里就是逃生的大鲫鱼的方向,一条鲜活的水上纹路。油菜花开得最艳丽的时候,如果运气好,河水一抽干,我就能网到一篓子的菜花鱼。有一回,抽了一半水,机器停了,我从渠道沟里沮丧地抬起头来,看到打水员杏春,反背着双手,到我装了鱼网的渠道上转了一回圈,又转一回圈,最后蹲下身子,问我,愿不愿意拼(合)股,愿意,他就重新去开机器,将河水抽干。我说好,当然好,好上加好。于是,机埠里重新响起“劈塔劈塔”抽水的声音。水抽干了,水渠里的鲫鱼装满了整整两个竹篓子。他一半,我一半,两人均分,开心得不得了。机埠因为筑在“野搭里”,晚上,一般是不会有人去的,尤其我们小孩,怕去,连做梦都怕过去。农忙时节,夏天的晚上,吃过夜饭,常常是,突然,风送来机埠的大水泵“劈塔劈塔”隐约的响声,我的心就麻痒痒的,跑到道地上望向西北角,看到昏黄的灯光从大机埠给毁坏的木窗里漏出来,更增加了一层神奇的色彩。蝙蝠箭一般乱窜,空气中似乎隐含着某种不安。后来,不知何故(大概为了电的缘故吧),抽水大多安排在晚上。很深的夜晚。躺在床上,我会竖起耳朵分辨遥远的脚步声和低语声,估量着河水抽到何种程度了,幻想着鱼跃人欢的那个理想时刻——那个时刻已经不属于我,属于打水员杏春一个人,或者还有我们村的小队长,他们,两个人。天地间安静得出奇,夜晚黑绸缎一般裹在我的身上,在默数着大水泵的“劈塔”声中,我难于入眠。
机耕路是最后一行集体抒写的有关乡村的诗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