菊花是盖在江南白净质地上的一方小小邮戳。这枚邮戳上写着:纯洁、朴素、丰姿绰约、美……这些形容词。邮戳的日期是农历的九月。我相信,最近的几年,全世界各个地方都能收到这封寄自我的故乡桐乡的信函——每年的初冬,树叶摇落,河床变浅,大地的骨头显露之际,杭嘉湖平原褐黑的大地上突然撒满朵朵白色的菊花。这是大自然对勤劳质朴的人民的奖赏。当大片的菊花铺满我的故乡,即使我抠出心目中最美的语词来赞美她,都不过分。在杭嘉湖平原,菊花是一种家喻户晓的植物。农家种植它,完全是为着每年一份可观的经济收入(为了养眼才盆栽菊花的,只是部分城里人的风雅事)。菊花的图案有点儿喜剧意味。铜钱般大小的形状,仿佛一枚缩微的小太阳。白得纯正的菊瓣,一个厘米、一个厘米严格按照一个圆形紧挨着。菊瓣中间是一个金黄色的小圆圈,这就是嫩黄的菊之蕊——就是造反派头头黄巢吟咏过的“蕊寒香冷蝶难来”的那个“蕊”。菊花的梗,青中带黑,你想象不出,就是这么一根灰不溜秋、毫不起眼的梗绽出了仙子似的菊花。站在菊地里,弯腰采摘的时候,你会想到,劳动是一桩多么美好的事情——当然,许多年前,我手挎竹篮,曾亲历这样一种诗意盎然的劳动——我父亲是个地道的农民,乡下自有他的一亩三分地,和村子里别的人家一样,父亲也喜种菊花,而且一种往往就是一大片。每年采摘的时节,他总要叫上我们兄弟俩一块儿下地。大概是担心我和弟弟在城市里住久了,真的成了五谷不分的所谓的知识分子的缘故吧——在我们乡下,采菊算不得一件费力气的活。相反,采菊是一桩颇具诗意的赏心乐事。不过,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那样超乎尘世之上的闲适是没有的,采菊弄不好也是一件会腰疼的活计。当我采菊的时候,我的父亲当然并不知道我写诗,写过这朵菊花,还是不断被人称作诗人的那个人。他自然更不知道菊花和诗歌有什么关系。但是,站在他自己的自留地里,眼望好大一片白菊的时候,他的心里也有着像白地毯一样厚实的感觉。他说自己仿佛给自己种出来的菊花抛进云层里了。那几天,他是完全给埋在了云一般的快乐里了。父亲读书不多,他看到的菊花就是菊花,是由他的一大把、一大把的汗水浇灌而成的一种常见的农作物,没有任何象征意味,更不会和大诗人陶渊明沾亲带故。但是我不同——我无法不想到这一朵眼前之菊抽象出来的那一个菊之魂魄。我眼前的菊花,既是“这一朵”,又不是“这一朵”。我一直以为,这个世界上,有两朵菊花,一朵在眼前,触手可及,可以摘下来,放入掌心,轻轻揉碎,掬之入鼻,或者蒸熟,晒干,冲入开水,慢慢啜饮;另一朵在我心里,在浩如烟海的诗歌中,在低头又点头的平仄声里。一朵物质的菊花,一朵精神的菊花。后一朵因为触及了伟大诗人陶潜的灵魂,糅入了这位大诗人平和冲淡的性灵而更加异香扑鼻,成为东方隐逸文化中最意味深长的一个意象。
人人都有一双筷子,使用一双筷子……每天,轻轻夹着物质文明的成果。可以说,中华文明的某些精神和物质的页码,是建筑在这两根灵巧的小棒棒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