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杉大概是江南农村仅次于桑树的一种常见树木。其形象类似于北方高高的白桦树,不过还没有像白桦树那样得到世人那么多的赞美。我觉得白桦树收到的赞美是它固有的白色胎记带来的。很不幸,水杉的胎记是褐黑色的,属于灰不拉叽的那种颜色。水杉长年累月蓬头垢面,邋里邋遢的,这就很难讨到人家的欢喜了。撇开水杉的颜色不论,其挺拔的形象却颇有可观之处——在越来越阔气的乡村公路上,在田头水渠边,在内河的两岸,在屋头和屋尾,它那笔挺笔括的形象让一旁的桑树更加觉出了猥琐。有趣的是,桑树和水杉一般而言总是一道出现在我们的视野中,并排站立在大平原上。两棵树,一高一矮,有如龙兄挽着鼠弟的臂膀。然而,在实用性方面,水杉这位龙兄却要大大输于鼠弟桑树。数百年来,是矮墩墩的桑树养育了明清以来江南的丝绸业。中国最初的那棵资本主义萌芽,是绽放在这样一棵并不起眼甚至有些丑陋的桑树上的。而水杉的功用,除了农家盖房时用做几根椽子外,怕是连梁条都使唤不上。大多数砍倒的水杉,最后不过是喂了灶肚子了事。水杉的木质太松软了,承受不住过多的重量,故不堪大用。水杉的形体高而且瘦,成排成系列地种植在公路两旁,样子有些威武,其殷勤的程度也不亚于迎宾的礼仪小姐,热烈迎候你进入庭院深深的江南人家。水杉有本事把乡村公路衬托得无限幽深而且笔直。但是它仍然是中看不中用的一个树种。夏天,它高处的枝叶呈茂盛的倒三角形状,正好给行人挡住猛烈的太阳光,人们这才对它稍微有了一点好感;冬天,它的枝叶呈现为铁锈色,整个的形象如同一把出土的宝剑竖立在大地上,剑锋直指青天和白日,这是它少有的神气的一刻。水杉在江南农村成了气候,好像是在中国有了一个植树节之后。那是一九七九年三月十二日,我们一年四季固定的节日里忽然多出了一个植树的节日。水杉是那时直到现在被广泛种植的一个树种。可能是水杉的成活率比较高的原因吧。然而有一点我至今仍不甚明白,水杉除了一个大家都知道的树名外,其实它仍是一棵没有内质的树。尽管它挺拔,但还没有上升到象征的意义。它没有松柏那样,一说及其名,就会和一种高洁的品质联系在一起。当然,树木的内质并非“古以有之”,实是一种文化的命名行为,当年孔夫子对松柏的指认——“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因为有了他老人家的千古一叹,松柏精神才固定下来。水杉像别的藉藉无名的树种一样,在它生长的历史上,还没有一次强有力的随物赋形加强其意义的命名——这使得它仍不得不呆在无名之中。
那个寒冷的冬天,说书人就有这个本事,让我们早早地吃过晚饭,步行个把小时,来到附近村子的小茶馆,找好自己的座位,泡上一壶祁门红茶,在热气腾腾的茶香里,开始为一些人流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