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是插在地球上的一杆标尺。它无须丈量大地的厚度,也无意标示天空的高度。远远望过去,像一个世界通用的惊叹号,锐利地竖立着,磨砺着风、雷电和低低压下来的乌云,也磨砺着一代又一代痴迷的眼睛。塔在古典的江南、古典的残山剩水之间,窥测人的灵魂的深度。它是专为安妥灵魂而设计的,是依照灵魂的形状而精心创造的一只古老的容器。塔与大地的垂直结构带给每个灵魂以黑铁般的镇定、尊严。它超乎寻常的稳定,注定要成为国家祥瑞、安宁、秩序的一个象征。因此,塔不是平淡风景的点缀而实在是一个提醒,不是无关紧要的告慰而是插向天空的一根芒刺——提醒着唯物时代灵魂存在这一个基本事实。我对塔有棱有角的外形并不感兴趣,塔的外形,或许由于时间的刁难,多半已经风化——有些塔,已经被冰冷的时间折磨得面目全非。这样的塔,矗立在往昔的岁月里,只是延续了一个空洞的名字,其内在的庄严、华贵,已经一再被篡改。我感兴趣的是塔的内部谜一般的结构——它们必须动用我的智力才能参透。面对黑白江南一座座具体的塔,我总是揣摩它内部的那个黑漆漆的通道——就像研究一个人、一个民族的背影——凭借着这一条通道,带着我们的灵魂,是直线上升的还是盘旋着稳步升入高处的?我愿意相信,一座塔和一首诗一样,都有一个强有力的内在结构。在那里,“所有的旋转都汇入了一个旋转”(叶芝)。靠着这一种盘旋之力,总有些人将被引入澄明之境。爱塔的叶芝对于诗人而言具有榜样作用——他不仅写有多首塔诗,而且还特意买下了一座巴力里塔,并在其中生活了一段时间。叶芝的塔是螺旋形上升的——完全符合诗歌创作的原则。这样的塔一定有一条合法的梯子——以此作为灵魂攀缘的方式。在一条曲折、狭窄的暗道里,非物质的灵魂像轻烟一样飞升,直至冲向塔顶。在这条梯子上,可以断定,任何有重量的东西都将被阻止通行。在此,我有足够的事实证明,诗歌和塔之间的确存在着一条暗道,因为它们服务于同一个语词——灵魂。就像诗歌是遥远的古代传递给我们的某种文明气息,塔也一样,是一种旧事物,是顽强的外来文明在今日中国的回光返照。塔天生应该是陈旧的,属于一个建筑在青砖和原木上的古典中国。事实上,我对一座崭新的塔总是充满疑虑。一座崭新的塔是什么呢,一个弥补,一个惭愧,还是言不由衷的忏悔,在江南,一座已经存世不多的陈旧之塔,或者颓败之塔,让我想到的是老年智慧的灵魂——一个民族摸着自己的胸口构筑某个蹒跚而来的伟大背影——尽管在我眼里,它们随时都有坍塌的可能。
塔鱼浜既是我的顶点,也是我的圆心。塔鱼浜也十分有可能还是我的终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