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早年在乡下,中药的气味可没少闻。我母亲得了一种没力气的怪病,医生开了一张又一张的中药方子,那些中药——用毛草纸包好,四四方方,是我父亲用竹挑回家的。母亲就在家里用陶器熬,从灶间到厢房,整日弥漫着一股浓重的中药味。奇怪的是,母亲熬了那么多的中药,我闻到的只是同一种气味。那些像酱油一样的中药汁液,母亲皱着眉头,咬咬牙全喝下去了,可是病却不见得好转。更奇怪的是,每次煎好了中药,母亲都让我将药渣倒在三岔路口。那些年,乡下的每一个岔路口,总有一堆中药渣,散发着千篇一律的中药味。其实中药的气味有两种,一种是文化的气味,另一种才是——中药气味。当归、党参、田七、车前子、万年青、金银花……每一个名词都可以延伸到古代,都可以挖到一只丰腴的老根,而每一只老根扯着扯着就会扯出一个故事来。现在,中药的气味很少闻到了,不过我仍然认为中药就是一股气,一张中药方子就是一个气场。这样,中药师自然就是一个望气的人了——他躲在长弄堂的尽头,透过一扇木格子花窗打量世界;他保管着一只只贴了标签的小抽屉,仿佛每一只小抽屉里装载着生老病死的秘密;他提着一杆精巧的秤,他称量着你的健康,既不让秤头翘起来,也不让它沉下去;他讲究中庸(如果秤杆和他的良心持平了,啊,他就是一个了不起的民间人物);他留着长须,目光带电,关心植物的生长与枯萎,关心男人的肾亏和女人的月经;他穿长衫,之乎者也;他爱磨墨,写毛笔字,满纸的烟云;他望闻问切——他是一个医生,是一个洞察世事的智者,更是一个隐居在民间的大儒。我曾经将早期的中药当作东方的哲学——从一味药到另一味药,它是可以用来谈论和称量的——这种哲学与一个人的身体,一颗心的阴阳有关,是一种通气也通关节的东方智慧。然而,它最后的发展令人失望,它不仅成了一种伪哲学,简直成了江湖郎中行骗天下的一个小伎俩——也难怪鲁迅先生不喜欢中药,因为他亲眼看着他的亲人给一剂中药治死了。至于我,后来才渐渐知晓,医生和杀人犯,智者、大儒和街头骗子原来只有一步之遥——像我这样生逢在一个斯文扫地的年代,又哪里看得到仙风道骨的魏晋人物?我成长的年月,只看到一个个装模作样的江湖郎中,穿着仿制的衣服,过街穿巷,兜售假药。如果中药代表着中华文化的一脉,那么,这地道的一脉文化,已经活生生地给斩断了——中药现在只剩几张干巴巴的药方,连一只只称量它的手都变成了灰,不必说提秤人的那颗心——他已经没有能力望闻问切,那颗心全是塑料味,镶着金,嵌着银。他抽屉里的当归、党参、田七、车前子……不再是大自然的精气,它来自连阳光也要过滤一番的大棚——因此,像鲁迅一样反对中药,批判中药,在二十世纪,是一种文化立场——不仅仅关乎我们的身体,更与一个文人决绝的心灵有关。
对圆形的敬畏影响到我对现实生活中人际关系的看法,我毫不隐晦地表白,我害怕和讨厌生活中那些八面玲珑的圆形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