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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那男人把我从他身边推开,拿着记忆棒跑了,最后消失在右边街角。我想追上去,却被吓得动弹不得。我喘着粗气,强迫自己集中注意力:洛肯就在街角处等我,我必须去找他。我得走过马路。我的双腿像灌了铅一样,等我走到马路对面的时候,浑身都在发抖。但我并没有停下脚步,我一步一步小心地走着,转过左边街角时,看到洛肯斜靠在他的奥迪车上。他看见我,朝我跑了过来。

“简,怎么样了?”他说,“阿尔特怎么说?”

我张开嘴,却说不出话来。

“简?”他的声音焦急万分,“你没事吧?”

我摇摇头。

“上车吧。”他搂着我的肩,把我带到车边。我坐进车里,发现自己的手还在抖个不停,于是把双手插进口袋。

“阿尔特什么都不承认,”我解释说,“他想看记忆棒上的录像,但我没给他看就出来了。有个大个子男人从我这里把记忆棒抢走了。”

洛肯紧握着方向盘,“天啊,你没事吧?”

“这不是偶然。”我的声音因害怕而变得很小。“那男人知道我是谁。他不但抢走记忆棒,还威胁了我。”

“他都说什么了?”

我一边跟洛肯说话,大脑一边飞快运转着,想把我知道的事情都理顺。

“简,这不对,”洛肯望了我一眼,他一脸的焦急,眉头皱成一团,“一定是罗德里格斯派的人。这说明他知道我们拿走了什么,他一直在监视着我们……他一定是跟踪你了……或者……”

我沉默不语,他是想说也可能是阿尔特派的人。阿尔特会有时间那样做吗?我答不上来,现在也没法思考。

洛肯驱车离去。透过车窗,能看见车外人们模糊的动作,看着他们飞速后退,我不禁自哀:他们的生活一如既往,而我却再也不能相信任何事或者任何人。我看了看洛肯,那天的疑虑又跑了回来。虽然我们只是刚认识,他却倾向于支持我。我对他的信任是否过于天真?

我感到恶心想吐。我还能感觉到那男人用手压着我。“完全是真的。”我嘶哑着声音说,“有人抱走了贝丝,还通过杀人灭口来掩盖事实的真相……麻醉师……露西·奥多内尔……”

碰上红灯,洛肯放慢了车速。“那个袭击你的家伙,你看见他的长相了吗?”

“没看见。”我望着车外。一个拄着拐棍的老人正颤颤巍巍从一个报刊亭前走过。一个头发乌黑发亮的小女孩牵着妈妈的手从旁边跳了过去。我望着她的背影,她太年幼了,应该不会是贝丝吧?

“事情发生得太快了。我只记得他个子高大,身材魁梧。”我颤抖着回忆那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男人,凑到我身边……一个戴着套头帽的凶悍巨人。

“会是我们在罗德里格斯窗边看见的那个金发人吗?”

“我觉得不是。”我闭上眼睛,尽力回想那个金发人的样子。我能在车窗上大概勾画出那人的形象。但是,这毫无作用,我并没有看清那人的脸。我只记得他身材敦实、身高一般,并不像袭击我的人。而且,我是近距离仰视袭击我的人,角度不一样,所以也不能完全确定。“我不知道。”

过了很长时间,我的脑子还是一盘散沙。后来,我记起我在阿尔特办公室所做的决定。

“我必须得报警。”

洛肯什么也没说,过了大概一分钟,他望了我一眼,表情很严肃:“简,你确定要这样做吗?我来问你个问题吧。我知道那个人威胁过你,但是……你具体怎么跟警察说呢?”

我顿生疑虑,洛肯到底为什么要反对我去找可以保护我们的人呢?

“我会告诉警察我知道的事情,告诉他们我看过阿尔特抱着贝丝的录像……告诉他们贝丝没有死。”

“但是,那段录像并不能证明或者说明什么,它现在甚至都不在你手上了。”

他说得不错,目前确实没有任何东西能证实我的故事。

“或许我能让警察介入调查,”我嘴上这样说,却感觉自己一败涂地。“最起码我可以让他们仔细调查露西·奥多内尔的死。除了这,我还能做什么呢?”

“那么好吧。”洛肯勉强同意了。

我在洛肯手机上找到最近的警察局地址。我们驱车前往。当汽车驶近目的地时,我仍然笼罩在恐惧中。

如果这一切真的都是阿尔特做的呢?偷走贝丝、买通罗德里格斯、杀害露西·奥多内尔,还雇人威胁我。

我心乱如麻。我不能相信这些事情。“我走进阿尔特办公室之前,他并不知道我带着记忆棒,”我大声说,“他不可能那么快就能雇到人抢走记忆棒。”

“除非有人提前提醒过他。无论如何,这并不能证明什么。”洛肯把车靠边,在警察局旁边停了下来。我望着深蓝色的标牌,“我想强调的是:你知道的事情并不能证明什么。”

我打开车门。

“要我和你一起去吗?”他问。

“不,”我看着他的眼睛,“我自己去就可以了。”

侦缉探长格洛里亚·曼宁注视着我。她大约三十五岁,脸上有皱纹,柔软的头发无力地卷曲在肩上。“所以你再也拿不到那个记忆棒了?”她轻声问。

“是的,我已经告诉过你了。”我声音高亢,把双手平撑在我面前的桌子上。我把手掌压在冰冷的铁板上,想要保持冷静。接待室的墙壁上空无一物,地板洗刷得很干净。在这种冷静客观的氛围下,我讲述的故事听起来有些歇斯底里。“我被人抢劫了。”

曼宁扫了一眼我挂在椅背上的手提包。

“记忆棒开始还在我口袋里……”我解释说,“那男人知道……”

“好吧。”曼宁慢吞吞地说,“你认为是给你做剖腹产的医生雇用这个男人抢走记忆棒。你还说上周有个女人找到你,告诉你孩子还活着,而这个女人也在那个医生假造的肇事逃逸事件中被车撞死了。”

我点点头,突然感到精疲力竭。我从曼宁同情的眼神中看得出来,她不相信我。洛肯说得对,如果没有证据,我的故事听起来荒唐可笑、不着边际,就像某个肥皂剧的情节。

曼宁清了清嗓子。“但是直到一周前,你都以为自己的孩子是死产的?”

“不错。”我低头看着桌子。

她向后仰坐在椅子上,椅子发出疲倦的嘎吱声,这声音和她脸上的表情一样。

“我知道,我说的事完全没有证据,但这就是我来这里的原因,因为你们可以找到证据,”我坚持说,“找到我的小女儿!”

曼宁仔细打量着我。“所有的事情你都如实汇报了吗?我是说,如果这个罗德里格斯医生撒谎说你的孩子死了,那他为什么给你那段录像来证明你的女儿还活着呢?”

我用牙咬着嘴唇。“确切地说,录像不是他给我的。”

曼宁扬起她的手肘。“什么意思?”

“我们……我闯进他的房子,自己拿的。”

她叹气道,“洛克斯利夫人——”

“我还发现一张简报。”我记得这张简报还放在我的包里。我急忙掏出简报,把简报递给探长。“这是给我做剖腹产的麻醉师,是他协助罗德里格斯医生做的手术。”

侦缉探长曼宁接过简报,拿在手上,开始浏览标题:“被一个肇事逃逸的司机撞死,”她说,“所以呢?”

“那个,难道你不认为这很可疑吗?”

曼宁瞧着我。“你是说你认为这个人的死也是有人安排的?”

“不。”我觉得非常有挫败感。“我是说,也许罗德里格斯杀了麻醉师,因为麻醉师威胁说要揭露我的孩子还活着的事实。不然罗德里格斯为什么要保存这份简报呢?”

“因为他们过去是同事?”曼宁提示说,“因为他们在一起工作过?”

沉默许久后,她说:“洛克斯利夫人,我为你的遭遇感到很遗憾。”她向前俯过身来,拍了拍我的手臂。“我也流过产,当时我的孩子已经十周大了。我知道这样的事情让人很难接受。”

我摇着头,满腔怒火,气得说不出话。这女人怎么敢用她自己的经历来和我失去贝丝作比较呢?她怎么敢含沙射影说我是因为悲哀而神经错乱呢?

曼宁显然是把我的沉默当成默认。她拍拍我的手臂,然后离开了房间。过了漫长的十分钟,她又回来了。“门德伯里那边没有罗德里格斯的房子被闯入的记录。”这话里显然包含着曼宁对我说的事情的最终判断。

我点点头,慢慢思考刚刚得到的这条信息。罗德里格斯没有上报有人闯入他的房子。他当然不会报告,他才不会想让别人注意到被我偷走的记忆棒呢。特别是现在他又把记忆棒拿到手了。

“我们会对外发布对你实行抢劫的那个男人的特征。我这里有受害者互助小组的电话号码。”曼宁停了停,“洛克斯利夫人,我是真的为你感到遗憾。现在你需要我给谁打电话,来接你回家吗?”

目前的情形使我的心情如同落入水中的石头,直接沉到底了:警察不相信我。

“没事。”我惊呆了。“我的朋友在外面。”我站起身,双手颤抖不止。如果警察都不相信我,我也不知道该躲去哪里。

现在对于我来说任何地方都不安全。

走到警局门口时,泪水已经模糊了我的视线。我不知自己是怎样走出候车区、走下台阶,最后走到人行道上去的。我来到洛肯的车边,钻了进去。

“简?”他说。

“他们不相信我。”

“哎,简。”他的声音里满是同情。他把手放在我肩上,我靠了过去。过去几天的紧张都化作眼泪流了出来。我把头靠在洛肯胸前,让他抱着我,不知为何突然想起那一段回忆。

我跑出小学,手里拿着为爸爸而作的画。爸爸就站在那儿,他很少来接我放学。但是那天,他就站在那里,等我。这种毫无预料的巧合让我欢喜不已,我朝他跑过去。他也看见了我,微笑着张开手臂。我飞奔过去,越跑越快……突然,什么东西绊了我一下,我快速向下扑去,一下子就摔倒在操场的碎石沥青地面上。当时我的膝盖好痛,爸爸用他强壮的手臂扶起我,然后搂着我说:“嘿,奎妮,别哭。”他的呼出的味道清新宜人。我依附着他,就像我们周围的一切都不复存在了。他放下我,我还在抽噎,但只是断断续续轻微的呜咽。他牵着我的手,带我离开,我突然想起那幅画。我扭头看向身后,它就在地上,溅满了泥,被其他的孩子踩进了水坑。没人注意到它。我回过头来,泪水再度涌了出来。爸爸往前走着,和另外一个来接孩子的妈妈说着话。他拖着我走在他身后,但我想让他停住脚步,反身去拿那幅画。可是他拉着我跟着他:“简,走吧。”我盯着那幅画,膝盖还是很痛,但是我停止了哭泣,因为再哭已经没有意义了。就是在那时候,我知道了爱的无助。

我抬起头,能想象到自己泪迹斑斑、鼻子绯红的样子;妆也花了,眼睛下面肯定一团黑。洛肯什么也没说,但当我脱开他的拥抱时,却看到了他眼里的温柔。

我们驱车离开。他向我看过来。

“你现在想去哪里?”他问。

我看着他,“我不知道。”我想说我只想去安静的地方,在那里我不必回答任何人的问题,甚至不用去想阿尔特是否对我撒谎或者贝丝是否还活着。但是我脑子里所有的话语现在都无法表达出来。

洛肯伸出手,轻轻地捏了一下我的肩。

“如果你愿意,可以住我那。”他说。

我摇摇头。洛肯很聪明,知道我的担忧,但是去他家过夜会显得我们之间的关系过于亲密。我想了想所有能去的地方,海恩是最好的选择——我总是向她寻求帮助,但我并不想告诉她这一切,因为她与阿尔特交谈过多次,而且她也认为我现在情绪不稳定。但其实,我去哪里都无所谓。并不一定要有人聊天,我只是不想回家。

“我去海恩那里,”我说,“你能送我过去吗?”

“当然。”

打开手机,我看到屏幕上闪烁着阿尔特的五个未接来电。对此我并没有理会,而是直接打电话给海恩问我能不能去她那。

“我不会碍事的,”我对她说,“我只想去你那里坐坐,冷静一下。”

“简,你从没碍过我的事。”海恩的话带着她特有的热情,但我从她的声音中也听出了担忧。她肯定已经听说我跟阿尔特吵架的事了。“我们可以等纳特睡觉后好好谈谈。”

“好吧。”我还不确定该告诉海恩多少。一方面,在知道她和阿尔特一直在谈论我的情况下,我没法对她敞开心扉;另一方面,我极力想说服她贝丝还活着不是我的臆想——那个袭击和威胁我的人,还有监控录像都是一场可怕阴谋的罪证。我打完电话就关机了。在去海恩家的路上,我告诉了洛肯警察的原话。见过侦缉探长曼宁后产生的愤怒和失望慢慢平复下来,实际上我现在异常冷静。警察是不会帮我的,但至少我知道了自己的处境。我将独自一人……面对接下来发生的一切。

我到海恩家时,她家已经闹翻了天,听起来就像是开了个托儿所。但事实上,噪声都是两个孩子弄出来的:纳特和他的朋友乔希。他们俩用沙发做营房,用毛毯做帐篷。客厅是两个房间打通后布置出来的,所以有两个壁炉。海恩在客厅摆放着敦实的现代长沙发,其中有两个还铺着毯子。我还不习惯她住在这么好的地方。我认识她的这些年,她多是借着运气、魅力和宽容的房东,混到一个客厅和卧室两用的单间。

我看了看那些书架,上面并排放着海恩的英语学位小说和罗伯数量庞大的经典汽车杂志。他们去年才搬到这儿,房子还在收拾整理中,他们俩的东西还没有完全融合在一起。也许是因为我认识海恩的时间太长了,所以在我看来到处都是海恩的东西。

现在,她面红耳赤、愁眉苦脸。我跟着她走进厨房,听她唠叨了五分钟,都是在抱怨乔希的坏习惯。她边说边从冰箱内拿出两盒有机果汁,显然已经忘了刚进门时说过要给我泡茶的事情。

终于,她静了下来,烧上水。我们坐在她一直梦寐以求的厨房里:斑驳的花岗岩工作台面,淡绿色的橱柜,室外暗淡的光线从碧绿色的马赛克防溅挡板上反射回来,将影子投到墙上纳特的新画上。

当我闭上眼睛时,我还能感受到抢劫犯抵着我的脖子。然而,在海恩舒适的厨房里,发生在我身上的抢劫好像已经是几年前的事了。

“不好意思,简,房子里乱七八糟的。”海恩叹了一口气,坐到了我对面的椅子上。客厅里传来刺耳的笑声。海恩俯身向前,眉头紧皱。“我觉得很奇怪,”她说,“阿尔特一直给我打电话。你跟我打电话之前,我跟他刚通过话。”她停了停,肯定发现了我脸上闪现出的不快。“简,我们不是在背后议论你。他跟我打电话只是因为他特别爱你、而且很担心你。他说,你现在认为贝丝出生后是他把贝丝从你手里偷走了。简,这是真的吗?你真的认为他会这么做吗?”

我不知道。我望着她的眼睛,那点不快已经消失了。这就是我和海恩,她是我的老朋友。阿尔特当然会找她帮忙,因为他知道我会找她。如果我不相信海恩,我还能相信谁呢?

我告诉她监控录像的事和我如何在阿尔特办公室外被人抢劫,这时纳特在门口找她要自己和乔希的饮料。海恩向我表达歉意,然后走过去拿那两盒有机果汁。南森站在门口犹豫徘徊,有些生分地看着我。他的脸上宽下尖,顶着蓬乱卷曲的头发,肤色有点苍白,整个就是海恩的缩影。看着他,我还是会想起他刚出生时我的那段黑暗的时光。但是,他越大,我也变得越来越喜欢他。他似乎具有海恩所有的优秀品质——开诚布公、美丽迷人、情感丰富,但本性上又亲切仁慈、真诚体贴。

接过海恩递来的有机果汁,纳特小步跑开了。如果不是有人把贝丝从我这里抱走,那么在客厅里搭营房的很可能是贝丝和纳特。那海恩现在会给我的女儿喝什么呢……贝丝是不是会长得很像我,就像纳特长得像海恩一样……

然后,我突然想到……如果贝丝还活着,或许她已经长得像我了。

海恩坐回椅子上。“继续说吧。”她说。

“我找到一个录像,”我缓慢地说,“录像上阿尔特抱着我们的孩子。”

海恩皱了皱眉头,“这怎么可能呢?”

我开始向她解释美丽天使医院的那段监控录像。

“阿尔特说那是假的,但是——”

“肯定是假的,”海恩插话说,“不会有其他解释。”

“不是的。录像说明玛丽·邓肯护士在美丽天使医院确实把贝丝交给了阿尔特。他——”

“但你不是说不记得她长什么样子了吗?”海恩又打断了我,“她妹妹来找你的时候,你说你不确定那张相片上的人就是那家医院的护士。我记得你是这么说的。”

“我知道,”我承认道,“但是我看录像的时候确认出那个护士了。后来,有人抢劫了我。那个人还威胁我说,如果我继续找寻贝丝,我的结局就会跟露西·奥多内尔一样。”

我注视着海恩的眼睛,希望能从她的脸上看到认可,而不是困惑不解,这样就能证明我是对的——贝丝是从我这里被偷走的。但从海恩的脸上我能看到的都是恐惧——还有怜悯。

“噢,简。”她从桌子那边走过来,握住我的手。“我真的为你感到难过,但那个录像现在在哪里?”

“被那个男人抢走了。”我望着她。她听不懂我说的话吗?

海恩愁眉苦脸,满脸担忧。“嗯,简……”

她捏了捏我的手,我突然意识到她在想什么。我不敢相信,站起身来,抽开我的手。

“你以为这一切都是我自己想象出来的?”我的声音嘶哑了。海恩怎么能认为这些都是我的妄想?以为我病到这个程度,现在到处哄骗做戏?

她不否定我的质疑,也站起身来,双手紧紧地抓在一起——做出一种乞求的手势。

“简,请不要生气。我知道你并不是有意这样做的。我只是觉得你已经焦躁了很久了,然后那个女人出现了,告诉你贝丝还活着,这些一下子都快把你逼疯了。这不是你的错,这样的事也可能发生在任何人身上。我和阿尔特——”

“你和阿尔特。”我的语气强硬尖锐,当场就打断了她的话。

“不是你想的那样。”她双眼圆睁,大吃一惊。“简,只是因为我们都爱你。”

“对。”我犹豫了,会不会阿尔特和海恩是对的,我真的得了精神病。所有的一切会不会都是我想象的:监控录像、大街上的抢劫,还有回响在我耳边的那男人威胁的话语:不许再提那些往事,否则,你会落得同样的下场。

这时我想起来,不只我一个人看过那个录像。

“洛肯·伯恩也看过监控录像,”我说,“他儿子为我们打开的加密文件。他也看见录像里阿尔特抱走了贝丝。”

海恩惋惜地摇摇头,说:“你怎么知道洛肯不会伪造监控录像呢?”

这种想法就像一把刀子在我脑子里乱转。我突然回想到一次聚会,那年我跟阿尔特刚认识。我们俩跟一群人一起玩真心话大冒险的游戏。轮到我转瓶子的时候,瓶子正对着阿尔特。

“真心话还是大冒险?”我问。

“真心话。”他毫无畏惧地看着我的眼睛。我脑子里快速闪过许多可以问的问题,然而这些问题不是太没分量就是太愚蠢,都被我一一否决了。

“我能信任你吗?”这句话不由自主地从我的嘴里冒出来。每个人都看着阿尔特,气氛紧张起来。我们在一起才几个月,我意识到这个问题流露出了过多的感情,而这并不是我的本意。

阿尔特与我对视着,他的双眼饱含热情,房间里其他一切都变得很逊色了。

“以我的生命为证。”他说。

我们就那样对视着,那一刻,我把自己的心完全交给了他;我知道有一天阿尔特会向我求婚,而我也一定会同意。

“简?”海恩摸着我的手臂。

我回到现实中来。我站在海恩家的厨房里,她认为洛肯·伯恩伪造了阿尔特抱走贝丝的监控录像。

“洛肯是一个略懂木工的演员,”我说,“但他不知道如何伪造录像。”

海恩眨巴着眼睛,“那他一定认识会伪造录像的人——影视界的人。”

我想到洛肯的儿子卡尔。他能解密文件,有可能录像是他伪造的。

“或者洛肯只是在跟你开玩笑,”她继续轻声地说,“或者他认为如果录像能证明某些本身不存在的东西,你就会更依赖他。”

我感到一阵眩晕。“他究竟为什么要这样做呢?”我问,虽然我知道她会说什么。

“简,你听说过他的坏名声。”海恩叹口气说。

我从海恩的身旁走开,不想再听她说下去。我还是感觉天旋地转,大脑成了理智和情感冲突的战场。我来这里原本以为可以什么都不想,但是海恩的话却把事情弄得更糟。我想转身离开,但我无法忍受海恩把我当成神经病。“并不只是录像和抢劫。”我说,挑衅地把双手插在腰上。“那我跟你说过的钱是怎么回事?阿尔特为什么在贝丝出生后打给别人五万英镑?”

“简,算了吧,”海恩抱怨说,“那只是打给网上债务管理公司的,完全与贝丝无关。”

我望着她,“网上债务管理?”我的心似乎突然停止了跳动。“你怎么知道他把钱付给了谁?”

海恩两眼盯着我。“简,是你告诉我的。”

“我告诉你的是MDO。”我提高了声音,头脑里又产生了新的恐惧。海恩是怎么知道的?她把话说得那样肯定,就像在陈述事实,一个并不是从我这里得到的事实。“我只告诉了你首字母的缩写,因为银行账单上能看到的就只有MDO。”

她望着我,就好像是我完全疯了。“但是MDO就代表网上债务管理,对吧?”她说。

“不对……我不知道……海恩,你是怎么知道的?”厨房窗子外的光线越来越暗,一道淡淡的影子落在海恩的脸上。她走进房间,打开食具柜上的灯。我望着那杯放在厨房桌子上的茶,现在已经凉了。

“我什么都不知道,”海恩坚持说,“我以为MDO指的就是放贷公司。”

“但是阿尔特说他不记得了……说MDO是某种商务交易……是付给客户的款项……”

“嗯,那可能就是,”海恩继续说,“客户也会有债务……网上债务管理公司只处理网上交易……也许这个客户要求阿尔特通过公司账号进行付款……”

“你怎么会知道这个……这个网上债务管理公司?”

海恩面红耳赤。“我以前听说过,”她含糊其辞,“以前我总是到处欠账,记得吗?”

“对,我当然记得。但是……”

“上帝啊,简,也许我猜得根本不对,”海恩说,“也许MDO代表其他的东西。但我可以肯定,这绝不是阿尔特付钱让别人就贝丝的事说谎,这完全讲不通啊。”

我开始怀疑起自己的判断。然而这时,我记起那个抢劫犯在我耳边温热的鼻息,还有他的威胁。露西·奥多内尔是被谋杀的。我看见我的孩子和阿尔特的录像。

我咬着中指指甲边的皮肤。

“简。”海恩的声音有点发颤。

她是怎么知道MDO的?她刚才根本不是在猜测,而是很有把握地认为MDO是一个债务公司。如果她没有在我背后跟阿尔特讨论过,她怎么可能会知道?

我不能相信她。我接受这一事实,心情非常沉重。

“好吧。”我对海恩说。其实这话更多的是说给自己听的,实际上我并不好,就像活在一场噩梦里。

海恩点点头,显然放心了。这时,门铃响了。“应该是乔希他妈来接他了。”她犹豫了一下:“你肯定没事了吧?”

“当然,”我强笑了一下,“去吧。”

海恩离去,我摸索出手机,又有一大堆阿尔特的未接电话和留言,我还是没有理会,开始在谷歌上搜索网上债务管理公司。那家公司貌似已经不复存在了,至少不是以这个名字存在了。但是,我发现有一篇新闻报道把这家公司称为“高利贷公司”。我摇摇头,八年前阿尔特有欠人钱吗?这就是我发现的那笔账务吗?这就是阿尔特拒绝谈论的原因吗?这就能说明为什么这笔款项放在私人文件夹里吗?

我用手撑起脑袋,闭上眼睛。我能听到海恩在门口闲聊,她为没能请乔希妈妈进屋表示歉意。乔希为必须离开而再三抱怨。

也许海恩是对的……也许贝丝刚出生时阿尔特给网上债务管理公司打款的事纯属巧合。

我的手机还是静音模式,但是屏幕亮了,是洛肯的短信。

只是想问问你还好吗。

我犹豫了一下。外面大厅里乔希还在因为不想回家而大吵大闹。两个孩子和两个妈妈都在大声说着话。

我拨给洛肯。“嗨。”我轻声说。

“你没事吧?”

他的声音让我冷静下来。我知道,我现在依赖着他是因为自己的脆弱。但现在,跟洛肯在一起比跟阿尔特在一起让我更有安全感。我也确定,跟海恩相比,洛肯更不会对我有所隐瞒。

“你想早点吃晚饭吗?”我小声问道,突然很想逃离海恩的家,远离她的家庭生活和她的怜悯。“我答应你,今晚只吃饭,不谈贝丝。”

“当然。”如果我心态的变化让洛肯觉得吃惊的话,他并没有表露出来。他说他会直接来接我。

“我会在马路那头等你。”我挂了电话。

我听见客厅外前门关上的声音,海恩在说话,正领着纳特上楼。“我知道,但是你的手很脏。”她说。

我应该现在走出去,告诉海恩我要走了。假如她真的认为我精神错乱,那我不动声色地跑掉只会证实她的怀疑。但是,本能告诉我,她有事瞒着我,这说明她一定脱不了干系。

楼梯上的两行脚印表明海恩把纳特带进了洗手间。我从旁边的笔筒里抓起一支笔,在烤面包机旁边搁着的一个信封背面潦草写了一个便条。

有事必须得走了,抱歉没能当面说再见。简即日。

我匆忙离开。疾走在大街上,我心跳很快,我的生活怎么会变成这样?我突然觉得滑稽可笑,如果之前我没得神经病,那现在我肯定是快被人逼疯了。

也许这就是他们想要的。

我跑到海恩家门前那条路的尽头,一拐弯,就看不见她的房子了。我知道海恩会找我,会给我打电话,阿尔特也是。所以我关上手机,把手机塞到提包的最里面。我靠在一根灯柱上等洛肯,脑海里只有一个想法:在没有完全弄清楚贝丝的事之前,我是不会轻易放手的。不管这件事有多难,不管我最终发现的是什么,不管要花多大的代价,我都要坚持到底。这不是抓住过去不放,而是事关将来……是要追寻我的女儿。现在该集中精力找出贝丝在哪里……不是寻找她没有死的证据,而是要找到她。

我感觉豁然开朗。这就是我的计划。我现在就可以开始行动,在我生小孩的地方查看周围的生育记录。假如我的小孩被其他家庭收养了,那肯定就会有文书材料……会有一个故事打掩护……我可以查阅当地的报刊,还可以上网查身世可疑的小孩子的故事。这并不费事,但却可以从这里入手,以此为基础。

几分钟后,洛肯的车停在了我身边。坐到他暖和的奥迪车里,看见他的笑容,我放松了许多,“你没事吧?”他问。

“没事,”我做了个鬼脸,“但是,我现在不想谈这事儿。”

我们没谈这事,而是驱车向北,去他推荐的一家位于芬奇利的饭店。途中,我向洛肯了解了一些他在科克的工作。他坦言,他的角色很有局限性,电视剧的成功反而困住了他。

我们走下车,风使劲吹着。我斜靠在洛肯的手臂上,心里又生出了之前有过的那种感觉:只要有他在身边,一切都有可能。我一定会找到贝丝。我们坐在窗户边的桌子旁,我这才想起自己一整天粒米未进,于是我点了一份牛排。

“跟我说说你的父亲吧。”洛肯说着,为我们每人斟了一杯酒。

“他是个酒鬼,”我盯着桌子上那个盐瓶的底部,“大多喝伏特加。但是他是一个控制有度,快乐的醉鬼,至少他在我面前是这样。”我停下来,回想起爸爸是怎样出现在我面前,把我在学校所学的那些枯燥乏味的白纸黑字课程和女童子军的会议变成了绚丽多彩、妙趣横生的彩色电视剧。

“曾经在一个上学的晚上,他带我赶去了巨石阵。‘来一次冒险。’他说。这就是我记忆中他的样子,把一切都弄得很有趣。”

“但为什么他要自杀呢?”洛肯说。

“没有。”我内心里很厌恶这样的说法,“他不是自杀,只是喝得太多了。”

洛肯扬了扬眉头。我回想起上大学的第一天,妈妈开车送我去学校。我们像往常一样,很容易就吵了起来。她生气开车离开了,我坐在狭小的宿舍里,望着窗外,看见别人的爸爸拥着他们的女儿说再见,看见别人的爸爸帮忙把女儿的箱子和盒子拖进宿舍。就在那一瞬间,我惊讶地意识到,爸爸选择喝到醉死,其实已经让所有正常普通的生活离我们远去。离我远去。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一直都以为爸爸极具魅力,做人开心,是个举足轻重的人物,但其实他很脆弱、悲伤,而且颓废。

我从痛苦的记忆中跳出来,就像我十八岁时坐在自己的宿舍里努力忘却没有父亲的悲伤。“我和爸爸共度的所有时光都很让人难忘。爸爸在的时候,我们总玩各种有趣的游戏,我们自己虚构的游戏。他会用吉他为我编歌。”我闭上眼睛,回想着爸爸的形象,他胡乱拨弄着吉他,黝黑的头发披在前额上。他说:“奎妮,这是为你编的歌哦,完全属于你的歌。”

“我妈妈会给我讲故事,”洛肯温柔地说道,“我最喜欢听的故事是《利尔的孩子们》。你知道这个故事吗?”

我摇摇头。

“是爱尔兰民间流传的一个关于国王的故事。”他微笑着。“国王有四个孩子,继母把孩子们变成了天鹅。这样,孩子们就不能跟国王说话了。他们被迫分开了好几百年。”

我透过窗户望着饭店外繁忙的大街。“为什么童话故事里都有可恶的继母?”

贝丝现在在某个地方和另一个母亲在一起吗?这个想法令我心惊肉跳。我无法想象我的孩子竟然不认识我。

“简,我们会把孩子找回来的。”洛肯握了握我的手。

我把手放在自己的胸口,想要控制住自己的感情。这一切太沉重,太痛苦了。

“我们走吧。”他说。我们离开饭店,回到洛肯的车里。他问我想去哪里。

我提议去他家喝咖啡。我无意在那过夜,但是现在我没法面对阿尔特。我也确定不想见海恩,尽管我清楚这两个人都期望我今晚晚些时候能出现在他们面前。

洛肯点点头,驾车离开。我们很快就到了汉普斯特德。洛肯把车停在房子前的马路那头。我们走在冷清的街道上,我的眼角突然闪过一件黑色的大衣。我转过身,眼光从肩头瞟过去,但是没有看见什么人。我望着街道对面的那棵树,是影子还是有人潜伏在树后呢?

“怎么了?”洛肯问。

“没什么。”我摇摇头,但总觉得有点什么不对劲。

洛肯握住我的手。“我认为你需要的不是咖啡,”他轻声地笑着说,“是一点安定药。”

我微笑着:“天啊,原来是这样,给我来点吧。”

然而我还是觉得有点害怕,真的感觉有人在注视着我们。我又环顾四周,这次我看清楚他了:紧扣着黑色的大衣抵御风寒……金色的头发……苍白的方脸。我走到马路的尽头停下了脚步,害怕得无法动弹。

“怎么了?”洛肯问。

“那个站在罗德里格斯房子窗边的男人。”

“那个金色头发的家伙?”洛肯睁大了双眼,“在这里?”

“对。”我点点头。“他一直在跟踪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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