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办公室里突然停电了,公安厅是双向供电线路,这是少有的事情。
办公室一下子变得沉寂起来。没有电话声响,没有报纸翻动的声音,没有键盘的响动,电脑屏幕在刹那间黑屏,空调停止工作,人类耳目失聪,整个办公室就像一口黑暗的深井,办公室里的那些人,就像井底黝黑的石头,在一瞬间回到了那洪荒远古的年代。余致力想,古代人可以长久生活在黑暗中,现代人看似强大,其实是多么脆弱啊,一分钟也少不了光,少不了电,没有就会不习惯,甚至会陷入莫名的恐惧中。幸好没过几分钟,电就来了,人们站起来,欢呼光明的到来。
就在这时,宋清如花容失色地出现在大家的面前,她脸色苍白,声音颤抖:“快快,出大事了,在戴处的办公室,他被人劫持了,有生命危险!”
宋清如是去找戴名世汇报工作时看到他被绑架的,宋清如从来不会大呼小叫,惊慌失措,她的失态说明了事情的严重性,于是大家二话没说,一齐冲上三楼。余致力腿长,跑在最前面。
“是一个五大三粗的家伙,手里拿着刀子,一脸凶相,好像疯了,你们一定要小心,当务之急是要把他稳住。”宋清如落在后面,边跑边气喘吁吁地说。
戴名世办公室的门怎么也推不开,显然是被反锁上了。人们透过门缝能够听到里面低沉的吼声。
“是你们毁了我,老子不想活了。”
“你冷静点,你叫什么名字,有什么事情,我不认得你,又怎么会毁了你。”是戴名世的声音。
“别动,信不信我一刀捅了你。”
“好好,我不动。”
“是你们警察欠我的,是你们害死了我的儿子,我要你们抵命!”是那个歹徒在咆哮。
人们在门外挤成一团。有的在打手机,有的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一样团团乱转,有的用肩膀使劲地抵着门,有的则把耳朵贴在门上。这时从屋内传来那人的吼叫:“你们谁要是打110的话,老子就撕票。”
常志勇马上贴着门缝喊:“我们保证不打110,什么条件我们都会答应你,不过你要绝对保证人质的安全!”常志勇曾经当过两年刑警,这些人当中,在应对突发事情方面,他算得上是最有经验的了。他在给歹徒喊话的时候,觉得自己是一个正在办案的警察,一个真正的神勇的刑警,而他戴名世是凶狠歹徒手中的一个可怜兮兮的人质,是他现在正要解救的对象。
“你们不要骗我,要是看到警察来了,就休怪老子手下无情!”从屋里传来那个歹徒恶狠狠的吼声。
“好的,你放心,我们绝对不会叫警察来的。”常志勇朝门里喊道。
“但我们都是警察。”叶小青突然说,尽管她的声音很小,但在场的每一个人还是都听到了。有几个人还忍不住笑了,不过,他们马上意识到不妥,便拼命地把笑声吞进肚子里。
“千万不要急躁,不要惹怒了他,否则后果将不堪设想。”副处长季声瑜在后面镇定地指挥道。
气氛变得越来越凝重了,叶小青满脸通红,她为自己刚才的调侃感到羞愧。这时,她的神色变得庄重起来,全身心地投入到营救处长戴名世的行动中,尽管她知道自己什么也做不了,但她还是在积极地想着办法。
余致力看到他的正上方有个窗户是开的,便跳了起来,想爬到窗户上去,但窗户实在太高,他跳了两次,都没有成功。
“凳子!”有人喊道。
一阵阵急促的脚步声在走廊上回响,有人在到处找凳子,或许是越忙越乱,没有一个人能够及时把凳子找来。
就在这时,常志勇一个跨步飞跃过来,他在墙壁旁迅速地蹲下,像鸟儿一样舒展着两臂,撑着腰,把肩膀向外宽了宽,示意余致力上来。余致力抬起一只脚,踩到了常志勇的肩上,问道:“行不行啊?”常志勇说:“怎么不行,你,你别啰唆,快上。”于是余致力的另一只脚也踩了上来。“小心小心。”众人屏住呼吸,几双手伸过来扶着常志勇和余致力,常志勇缓缓地吃力地沿着墙壁站了起来。只见余致力随着常志勇的肩膀冉冉升起,他双手抓住窗棂,身子趁势向上一跃,敏捷地爬到了窗子上。他看到那人用锋利的刀子紧紧地挨在戴名世的脖子上,不由得倒抽了一口冷气,吓得差点从窗台上掉下来。
就在这时,厅保卫处的人赶了过来。
也不知道戴名世现在怎么样了,那个歹徒到底有多凶残?他能够挺住吗?众人在心中纷纷为戴名世祈福,但愿他能够顺利地躲过劫难。在二十四处,没有什么时候比现在更团结一致的了,他们紧紧地抱成一团,每个人的心都合在一起,拧成了一股绳。
“你别进来。”那人听到了动静,紧盯着像鸟儿一样趴在窗子上的余致力,朝戴名世挥舞着刀子,他两眼露出凶光,挥舞刀子时手法相当灵活,一看就不是一个善者。
“好好好,我不进来,你千万别乱来。”余致力连忙喊道。
“你也是个警察?”
“是的,我是一个警察。”
“哈哈哈,你要是不怕死,你就跳进来吧,你们来一个,我杀一个,来两个,我杀一双。”那个人突然朝余致力喊道。他头发蓬乱,双眼通红,动作夸张而滑稽,可能是真的疯了。
人们在门外听到了歹徒的咆哮,他们的心中充满恐惧,很多人吓得面如土色,两股战战,一个个本能地往后缩,王秀珍和叶小青吓得哭了起来。保卫处的人想把办公室的门踢开,但被常志勇制止了,说是怕发生意外。余致力趴在窗户上,再次用威严的声音警告他别乱来。
“我要是乱来又怎么样?”
“你要是乱来,法律会严惩你。”余致力边说,边对被那人控制的戴名世使眼色,示意他朝他这边靠近,戴名世会意地点了点头。
“那你怎么不掏出枪来射我啊。”那人说着,用刀在戴名世的脖子上擦了一下,吓得他一动不也不敢动。
“我没有枪,不是所有的警察都配枪的,这个你应该知道得很清楚。”余致力急忙说,他紧张极了,生怕激怒了那人,他会对戴名世下手。
“所以说,不要以为当了个警察就了不起,随便就夺走人家的生命,要知道,你们警察也不是万能的。”
“我没有觉得警察了不起,警察也是普通人,比如我就是。”
“哈哈哈,”那人大笑起来,“有意思有意思,看来你还蛮谦虚的,还有点儿幽默。”余致力感到那人有些神经错乱,就顺口对他说,“我幽默什么啊,你才幽默呢。”
“法律是什么?我是要为我儿子申冤,他可是个好人,你们才是坏人,还我儿子,要是我这样的人法律都要严惩,那就不是法律。”那人有些语无伦次地说。
戴名世见那人的注意力在分散,便慢慢地朝余致力所在的那个方向移动,那人把刀紧紧地靠着他的脖子,身子也不由自主地朝墙那边移了过去。
“朋友,我好像在哪里见过你,你不认识我了吗?我和你儿子是朋友。”余致力灵机一动,撒谎道,他见那人抬头望他,手中的刀子离开了戴名世的脖子,就猛地一下朝那人的头上跳了下去。
随着一声轰响,余致力和那人一起重重地摔倒在了地上。
戴名世趁机打开了办公室的门,几个保安冲了进来,迅速把那人控制住,余致力被林黛芳等人扶起时,地上传来了那人痛苦的喊叫和呻吟。
“他说起话来就像一个哲学家,而且很幽默。”过了很久,二十四处的人们私下里回味着黄万优时说。黄万优就是那个绑架戴名世,并被警察成功擒获的“歹徒”。新闻上是这么说的,不过,在余致力的心里,黄万优不是一个歹徒,他只是一个苦命的农民。他是偏僻山村的一个杀猪佬,他的儿子在十八岁时死在派出所的审讯室里。他儿子进派出所的原因是打架斗殴,派出所的警察说他儿子是畏罪自杀,而他认为不是,是警察刑讯逼供打死了他的儿子,但他没有证据,就天天上访,一晃就上访了十年,为此精神方面都出了问题。他一次次被警卫阻拦在公安厅门外,这天却不知怎么溜进来了,他本来是想进公安厅的主体办公大楼见厅长的,但那儿有门卫,进不去,于是就来到了小青楼。推开了处长办公室的门,接着绑架了戴名世,想达到和公安厅厅长对话的目的,不想却又被关进了派出所。
后来每次想到那个可怜的黄万优,余致力心里就感到难受和酸楚。他知道自己无法帮他,而且黄万优自身肯定也有问题。他进入公安厅的时间也不算短了,见着和看到的人间悲剧够多了,但是,这就是人生。
没有什么比工作更珍贵的了,因为它给了人生活的目的和保障。没有什么比工作更讨厌的了,因为它时常让你感觉到自己生命的虚无。“我自己到底在这里做什么?”坐在办公室的格子间,余致力常常萌生这样的念头,“除了生存之外,工作对我还有别的意义吗?一个人人生价值的体现,就是好好地工作,以此得到一官半职,从而出人头地?人生的价值难道仅仅在此?”除了这个,是否还有别的?
余致力突然想起一个外国作家在他的书中写道:“生活是神圣的,每一刻都是珍贵的,我听见一辆火车轰隆隆地驶向山谷,我渴望继续追寻属于我的那颗星。”是啊,那个更高层次的精神境界在哪里呢?他想,我们从小就向往,苦苦追求的那颗星辰还在燃烧吗?
同时他又想起另外一个外国作家的一番话:“他听到那个牧师说,你们尽力从这窄门中进来吧,因为宽门和宽路通向地狱,进去的人很多,然而,窄门和窄路,却通向永生,只有少数人才能找得到。他又仿佛看到了那扇窄门,但它好似一台压轧机,他费力才挤进去,只感觉到巨大的创痛,但也在其中预先尝到了极乐的滋味。”
仿佛受到了某种洗礼,余致力的心里一下子就好受了很多。
戴名世被绑架的事情过去几天后,林黛芳专门找余致力谈了一次话,她对他说:“所有的事情你都要先从自身的安全着想,之后才想着去帮助人,如果自身的安全都得不到保障,你所做的一切就都没有意义。”
“我知道了。”余致力柔声地说。
“你看别人都躲在后面,他们都比你有经验,只有你一个人冲在前面,事情化解了,据他们一个个事后所说,好像每一个人的功劳都比你还要大。”林黛芳耿耿于怀地说。
“我知道你是担心我,怕我出事,我以后注意点就行了。”余致力笑着说。
余致力和林黛芳的关系处里的人都知道了,他们都半真半假地跟他们开玩笑,他们也半真半假地回应他们。他们的恋爱关系开始处于半公开化状态,不再隐瞒和躲避。
“有人说我们是金童欲女。”有一次林黛芳哈哈地笑着对余致力说。
“那他们说对了啊,金童玉女,本来就是嘛,有什么好笑的。”
“说你是金童,是金子的金,说我是欲女,你知道是什么欲吗?”
“不就是宝玉的玉吗?”余致力笑着反问道。
“不是,是欲望的欲。”林黛芳仍然笑着,痴痴地望着余致力。
在他们打情骂俏时,办公室的门并没有关,有人进进出出。
“他们简直是胡说八道,是造谣中伤,你告诉我,是谁说的,我这就去找他,去扇他一记耳光。”余致力装着怒气冲冲的样子,最后还是忍不住笑了起来。
“我告诉你是谁,就怕你不敢去扇他。呵呵。”
“没有我不敢做的事,你说是谁?”余致力摩拳擦掌地说。
“是戴名世。”林黛芳一字一顿地说。
“他不就是个处长吗?怎么能够这样血口喷人,就算他是厅长,要是敢这样说,你信不信我也照样要扇他?”
就在这时,戴名世突然出现在余致力的面前,把他吓了一跳。“小余,你义愤填膺地想扇谁呀?”
“戴处,我们在开玩笑呢。”余致力不好意思地笑着。
“哦,原来你是开玩笑的啊。”
林黛芳也笑了,不怀好意地看了余致力一眼。
戴名世过来,是要找余致力单独谈话。
自从几个月前余致力不顾自己的死活制伏那个“歹徒”起,余致力明显感觉到戴名世对他的警惕放松了许多,他从他的目光中终于看到了那种被称为“信任”的东西。但是戴名世突然找他到办公室谈话,他还是有些莫名地紧张。
不知又出了什么事情?他几乎不敢正眼看一下戴名世,都说领导们有一双锐利的眼睛,一眼就能够看出你心里所想。还好,戴名世根本没有正面看他,迫不及待地递给他一份红头文件。他的脸上堆满了笑容,高兴地对他说:“你的正科已经解决了。”
“谢谢戴处。”余致力没有想到会解决得这么快,按常理,他应该还需要一两年的时间,很显然,这是戴名世给他争取来的。
“谢我干什么啊,那是你自己努力的结果。”
余致力还想说些什么,但最后还是欲言又止。
“你的能力在二十四处有目共睹,好好干。”
“我会的。”
“没事了。”
“那我下去了。”
“好的。”
就在余致力转身离开的时候,戴名世突然对他说:“以后有什么事情,发现了什么情况,你直接跟我讲就是了,呵呵,我现在最信任的就是你了。”
“好的。”余致力点点头,走了出去。想着戴名世对他说的话,余致力的心情一下子变得沉重起来。在走廊上,他碰到了季声瑜,他低着头,走得很急,好像根本就没有看到余致力,他朝他点了一下头,见他没有反应,余致力就侧身站到墙边,等他过去。
季声瑜好像是有什么急事要找戴名世,但是,当他走到门口的时候,他突然停了下来,犹豫了片刻,就在他伸手准备敲门的时候,他的手突然缩了回来。他返身走了两步,看样子是不想进戴名世的办公室了。不过,他又迅速转身,快走两步,几乎要把脸贴在门上。几分钟后,季声瑜才敲响了戴名世办公室的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