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余致力刚刚从外地出差回到办公室,同事们就告诉了他一个不祥的消息。那个不祥的消息,指的是深化机构改革。余致力在报纸的理论版上看到,深化政府机构改革是落实科学发展观,顺应时代发展方向的根本要求,是提高政府效能,保持经济社会平稳较快发展的迫切需要,促进政府转型,加强公共服务的重要保证。可以预期,通过本次改革,将会进一步理顺政府和企业、经济社会的关系以及政府各部门之间的关系,原有的各种弊端将得到相当程度的克服,社会生产力将得到新的解放。报纸上还说,机构改革的目的在于减员增效,提高行政效率。
具体地说,也就是精减机构,末位淘汰,分流下岗。其实在上次开机关大会时,一个厅领导曾经在一次讲话中不经意地透露过机构改革精神,只是谁也没有在意,以为只是一阵耳边风,刮一下也就过去了。谁也没有想到会来真格的。以前只听说过工厂企业分流下岗,现在,终于轮到行政机关了。这说明,公务员也不是铁饭碗,也不能够一劳永逸啊。
现在,红头文件都下来了,那么快,当他们拿到手上时,简直是猝不及防,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具体操作是以各处室为单位,末位淘汰分流下岗的名额是百分之十,硬指标,时限是一个星期,也就是说,要在本月的十八号拿出结果并上报。拿不出下岗人员名单的单位由上级机关通报批评并进行整改,还有更严厉的说法,处里的矛盾只能内部解决,矛盾不能上交,拿不出分流名单的处长就地免职。
山雨欲来风满楼。
第二天早晨八点,戴名世就召开了全处会议。这次,没有一个人迟到,本来在外面出差的两个人也闻讯连夜赶了回来。戴名世传达了文件精神,他说:“二十四处现在是十二个人,四舍五入,百分之十就是一个名额,我们是够幸运的了,据我所知,全厅还有一个处是十五个人,只比我们多三个人,可他们要分流两个,和他们相比,我们可以说是不幸中的万幸。”
戴名世是个天生的演说家,作为一个领导来说,他相信事在人为,关键是如何说服。如果你有一套完整的说辞,屠夫会放下手中的屠刀,孙悟空会跟着你西天取经,喜马拉雅山会为你让出登顶的路径。说法不完美也无所谓,但你一定要有自信,一定要坚强有力。甚至,重要的并不是你说话的内容,不一定要滴水不漏,不一定要辩证。重要的是你的表达方式,你的语调,声音,手势,你的表情,决定对方是否信服你,从而追随你的决策。很显然,这也是领导艺术之一种。
本来是一件不好的事情,经他这么一说,大家仿佛都松了一口气,心情没有开始时那么沉重了。
“所以,我们不能选择逃避,只能勇敢面对,相信我们能够像以往一样,迎难而上,克服困难,勇渡难关!”戴名世继续说,“不知道大家有没有信心?”
季声瑜第一个反应说:“我们二十四处一直是一个相当团结的集体,我一直为此而感到自豪,相信大家在困难面前都不会退缩。”
在副处长季声瑜和林黛芳的带动下,大家都一一作了简短的发言,像进行一场接力赛,一个个都慷慨激昂,热血沸腾。
“说实话,我真的没有想到,大家的境界会这么高,我很感动。”戴名世一颗悬着的心落了下来,话锋一转,“现在,摆在我们面前的问题是,如何拿出一套切实可行的方案,从而做到最大限度的公平和公正,既是对自己负责,同时也是对别人负责。”
林黛芳马上附和说:“是啊,拿出方案来就好办了。”
“这个方案绝对要大家一致通过,而且,请大家放心,我、季声瑜、林黛芳也和大家一样,都站在同一个起跑线上,如果最后分流下岗的是我们三个中的一个……”戴名世边说,边望着林黛芳。
林黛芳马上会意说:“我们也无怨无悔。”
“是的。”戴名世坚定地点了点头。
随后,大家都先后表达了同样的意思:无怨无悔。
想不到,一个本来应该是很沉闷很难开的会议,竟然开得如此活跃。大家一个个都踊跃发言,毫无保留地说出自己的想法,而且,完全是从大局出发,以大局为重,客观而公正。
一晃,一个上午就过去了。
一晃,一个下午又过去了。
开会的时间竟然也可以过得这么快,这是大家都没有想到的。尽管也有争论和不同意见,也有面红耳赤和暴跳如雷,但最后,都能在某一个具体的问题上达到基本一致的意见。
值得一提的是,以前开会的时候,是不准抽烟的,实在忍不住想抽烟的,对不起,请到外面的过道上过完了烟瘾再回来。这是处里的几位女同志经过长期斗争取得的胜利。而这次情况实在特殊,连上洗手间都是集体行动,谁敢一个人擅自离开?说不定当你在外面过完烟瘾,回到办公室时已经是另外一个世界。何生亮的烟瘾是最大的,没过多久,他的烟瘾就犯了。据一份研究资料上说,一个烟民在遇到压力的时候,时刻都会想着抽烟,他的烟瘾比平时要大十倍,这时,如果不让他抽烟,他的痛苦可想而知。他一次又一次地把烟含在嘴上,一次又一次地把烟从嘴上拿下,一次次走到会议室门口,又一次次返回来。见到他坐立不安失魂落魄的样子,女同胞终于发话了,这次可以抽烟,不过下不为例。
“谢谢,谢谢同志们。”何生亮几乎声泪俱下。
于是没过多久,整个会议室里就烟雾弥漫,几个平时不怎么抽烟的男士,像比赛似的,也一根接一根地抽了起来。
后来,他们终于找到了解决的办法,那就是考核打分,分数最低的那一个就是分流下岗的对象。
既然方案已经定了下来,他们接下来的事情就是如何贯彻落实这个方案?也就是如何考核打分?依据什么条件来考核打分?
第二天开会的时候,人们又注意到一个细节,乱糟糟的会议室已经打扫得干干净净,不知是谁提前上班来打扫的?林黛芳问,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没有人回应,于是这件事也就过去了。到了第三天,奇怪的事情发生了,五六个人同时提前来搞卫生了,倒烟灰的倒烟灰,抹桌子的抹桌子,拖地板的拖地板,一会儿就把办公室打扫得一尘不染。
他们用了两天的时间,终于将考核打分的内容制订出来。分十个方面,小到出勤的天数,大到取得的各项成绩,都有严格的规定,是百分制,每个方面十分。然后成立打分领导小组,按平时考勤等资料,给每个人都打了一个分数。分数最低的那个,就要接受命运的安排:分流下岗。
结果没有想到的是,分数最低的竟然有三个人,三个人都得了八十五分。这三个人是常志勇,何生亮,余致力竟然也是其中之一。余致力虽然心里不舒服,但也只能坦然接受。最近这几年,为了儿子笑笑的出生和成长,他确实付出了很多,比如经常请假和迟到早退,特别是在儿子病重的那段时间,他根本就不能把心放在工作上。
重大的分歧产生了。是重新打分还是在三个分数落后的人选当中进行PK?就像当下流行的电视选秀节目那样。还有人迅速订出了他们PK的方式,一条二条三条,同样是公平公正公开。但是他们的提议遭到了何生亮的强烈反对,他几乎是拍案而起,说这种评分是极端不公平的,一个人只要天天按时上下班,什么事情都不做,只要工作上没有什么失误,就能在八十五分以上,但我们二十四处不是养老院,而像余致力这种人,工作相当出色,能力更是有目共睹,只是因为这几年家里事情多,影响了出勤,但他工作照样很出色,就有出局的危险,岂不是荒唐透顶。“你们如果要这样搞,我就不跟你们玩了!”何生亮说完拍案而去。
这时季声瑜提出来,到底是重新打分还是在三个人PK?干脆进行举手表决,按票数的多少来定。余致力的心中一沉,要是季声瑜的决议通过,那他和常志勇、何生亮三个人肯定是凶多吉少,而另外的九个人则安然无恙。
这时,常志勇终于站了出来,他根本就没有理睬季声瑜的意见,而是直接声援余致力,不过方式要比何生亮委婉,他说:“何生亮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要是将我分流,对二十四处来说,多一个不多,少一个不少,而且像我这种情况的,还大有人在,我不怕大家有意见,大家都心知肚明,但万一要是将余致力分流掉了,我可以肯定地说,这将是二十四处最惨重的损失,要是日后传出去,一百年后恐怕都还是一个笑话。”最后,常志勇一字一顿地说,“你们硬要坚持这样做的话,少数服从多数,我也没有办法,但我也会和何生亮一样,弃权。”
常志勇的一番话说得余致力面红耳赤,不好意思极了。
戴名世、季声瑜和林黛芳三个领导面面相觑,最后还是戴名世打了圆场:“你先坐下,叶小青你去把何生亮喊进来,我们这次是民主会议,既然是民主会议,就是每个人的意见都要得到尊重,为了让每一个人满意,我们只能定新的方案了。”
在走廊上像猛兽一样徘徊的何生亮才再次回到了会议室。
这天晚上,柳红见余致力心事重重,忙问他分流的事搞得怎样了?余致力把这两天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诉了柳红。柳红也一下子变得紧张起来。她一直认为,余致力是处里的工作骨干,谁分流也轮不到他,想不到这次评分竟然是最低的,柳红在丈夫面前痛心疾首地检讨自己,笑笑的事情应该由自己一手管起来,是她的无能分了余致力的心,致使他的工作造成被动。余致力连忙用手捂住柳红的嘴巴,示意她别说了。
在余致力的心里,柳红是既能干又贤惠,特别是对自己的父母很孝顺,儿子出生后,他母亲来住过半年,名义上是帮助余致力带儿子,实际上什么也干不了,带孩子还是乡下的那一套,怎么也教不会她,但柳红从来没有嫌弃过她,什么事情都抢着干,连坐月子的那个月也是如此。几次余致力埋怨他妈不会带孩子,都被柳红给挡住了。后来,柳红上班了,只得把她妈接过来带孩子。为了给笑笑治病,家里经济相当紧张,余致力的母亲看在眼里急在心中,生怕增加余致力的负担,就嚷着要回家,柳红也是一再挽留,最后他们看到母亲实在是不安心,才把她送回老家。
这天晚饭,柳红特意做了余致力喜欢吃的几个小菜,还开了两瓶啤酒,陪着他喝了起来。平时柳红是滴酒不沾的,这次她竟然一口气喝了两杯。
“我几次想和你谈谈了,但一直不想分你的心。”
“你说。”余致力奇怪地望着自己的妻子。
“你想过没有,你工作能力那么强,但并没有得到领导和同事的好评,至少是没有得到应有的回报。”
“我真的没有想过。”余致力想了想说。
柳红把肩膀靠在余致力的胸脯上,用手指玩着他衣服上的拉链:“你这人就是太单纯了,只知道老老实实地做事,这是没用的,你还得和领导搞好关系,只有得到领导的欣赏和信任,你才有提拔的可能,否则,干一辈子都不会有提拔的机会。”
“我不是不知道,但你要我找谁啊?家里是农村的,父母都是农民,没有背景,也没有关系,领导家的门朝哪边开我都不知道。”余致力一脸无辜地说。
“你不是认识曾厅长吗?”
“认识有什么用,我现在见都不敢见他。”
余致力说的是真话,自从那次他拒绝了曾诗曼后,他就和曾家没有联系了,有几次在路上碰到曾光宁,由于心中有愧,他都是远远地躲开。
“都是几年前的事了,你还没有放下,曾厅长不会和你计较的,曾诗曼都结婚了,老公是大学里的美术教授,今年二月份还生了一个儿子。”
“你哪里打听到的啊,我都不知道。”
“这你就太小看你老婆了。”
柳红红着脸笑了起来。
“你以前就到过曾家,曾厅长和他爱人都蛮喜欢你的,就是曾诗曼,你们也可以做朋友,你不要把自己封闭起来。”
余致力觉得柳红的话也不无道理,曾夫人还是他的忠实读者,甚至曾诗曼也对他说过,他们要是做不成夫妻,还可以做朋友。
“你提正科都三四年了,年纪越大越难提拔,要是再不努力,不拼一下,说不定到了退休,还是原地不动。”
“是啊。”余致力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你还是要到他家走动走动,和曾厅长联络一下感情。”
“我不好意思去,我这人最怕的就是给人送礼,你不是不知道。”
“我知道,但你如果不这样,就不可能得到提拔,你不是做梦都想换个大的房子,把你父母接到城里来养老吗,我在单位工资不高,也没有什么前途,只有靠你了。”
“嗯,你说得对,我不能就这样混一辈子。”
余致力点点头。心想真的是要去找找曾厅长了,再不去找他,说不定这次分流下岗都有可能。
“我到他家去,不能空着手去吧。”
“当然。”
“那送什么东西,烟啊酒啊的不好吧,太打眼,要不干脆就送钱。”
“钱是要送的。”
“但要是人家不收呢?”
“是啊,不能第一次就送钱,得慢慢来。”
“对了,我去了和他说些什么啊?”
“就拉拉家常啊,他不问你,工作上的事情先不要跟他说。”
“那我听老婆的,老婆要我咋的我就咋的。”余致力自嘲地笑道。
一晃一个星期过去,余致力因为找不到合适的礼物,一直没有去曾厅长的家,去还是不去,他为此焦虑万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