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哈着手说:“天这么冷怎么选择这么空旷的地方会面。”
梅雨婷抖了抖身上的雪问我:“你知道去卧虎山农副业生产基地的路怎么走吗?”
我的心里咯噔一下,我知道她想去看林中虎了。从她急切的眼神中我能看到这些日子她见不到林中虎是多么的焦虑,爱情的火焰正炙烤着她,让这个多情的江南女子不能自已。
我心里嫉妒得发狂,但还是假装镇定明知故问:“怎么去那鬼地方啊,那儿正对着大风口,这会儿滴水成冰。”
梅雨婷的眼睛里闪过一丝不快,她望了望漫天的飞雪,说:“林中虎不是你最好的战友吗?他在卧虎山的这些日子,你去看过他吗?”
梅雨婷的话把我问住了。林中虎去卧虎山的两年里,我真的没有去看过他。我甚至没有给他写过一封信。一连拉猪饲料的汽车每个月都有一趟,我要想去看他,说个理由请个假顺车就能去看看他。可是,我没有。很多时候,我把我做出这种不可理喻的事情归结于年少无知。其实不是,这是我的性格使然。我天性孤傲,习惯了别人的关注和关怀却常常忽视别人的存在。我特别喜欢和林中虎在一起。但又害怕和他在一起,我喜欢他天地般宽广的胸怀。跟他在一起,我能少犯很多错误。我更害怕他人性散发出的那种光芒,他的言行常常能照耀到隐藏在我内心深处的丑陋和卑微。
我曾经很多次叩问我的内心,我和林中虎之间到底是怎样的一种关系。后来,我总结,我们就是一对矛盾,相互依赖,又相互纠结在一起。我想这就是我们这么多年来的关系。梅雨婷曾经对我说,你总是这个样子,以自我为中心的人,自私、冷漠,这个世界只能人人为你,我从没有看到过你想着别人,这是你性格中最大的缺陷,这个缺陷注定你一生要做个孤独的人。很多年,我和梅雨婷之间的情感一直纠葛着一个林中虎。一个是我真爱的女人,一个是我交命的兄弟,这种乱麻一样毫无头绪的纠葛让人心力交瘁。
“我知道路怎么走,而且我还知道明天上午就有车去那里。”
梅雨婷乌亮的眼睛熠熠闪光地对我说:“我想去看他,捎上我吧。”
她说话的时候抬着头看着我,没有了丝毫的羞涩和掩饰。她的目光里有潜台词。她不再顾忌一切了,她终于下定决心要找她喜欢的人去了。
我掩饰着自己的尴尬说:“我也很长时间没看到这个臭小子了,还真有点想他,这样吧明天是星期天,早上八点,我们一连有车要往农副业生产基地送饲料,下午就能回,要不我陪你一起去吧。”
梅雨婷迟疑了一会儿,但还是点了点头。
梅雨婷转身走了,望着风雪中她的背影,我的心里有着说不出的滋味。梅雨婷是个聪明的女孩子,我在想什么她心知肚明。她是在用她的行动告诉我,她已经心有所属。
2
初恋中的女人充满了睿智,但梅雨婷低估了我的忍耐力,她不知道我是个认准了事情一口咬住就不放松的人。梅雨婷是我遇到了就忘不掉的女人,青春的单纯和固执,让我的爱坚固得像块火焰无法融化的钻石,坚韧无比。
第二天清晨,梅雨婷果真背着一个大大的行囊站在了一连的营门口。雪仍然在下,阴霾的天空铅云低沉。寒风嗖嗖地刮着,天出奇地冷。她跺着脚站在一棵大杨树底下,嫩白的脸颊冻得亮红。我走过去想替她拿背上的包裹被她摆手制止了。等了很久,送饲料的车才开过来。她的目光一直盯着茫茫的远方看,好像在雾霭重重的远方就站着她的林中虎。
开饲料车的杨大力是和我同年当兵的战友,他看了一眼梅雨婷又看了我一眼,有些不解。这样寒冷的冬天,一个娇弱的女子偏偏要去四野荒凉的乡村。梅雨婷解释说,报社交给她一个采访任务,时间很紧。梅雨婷说谎的样子很坦然,没有丝毫的脸红。车子就要开的时候,方晓珂气喘吁吁地呼喊着从远处跑过来,她的帽子没戴好,披散着头发,一脸的慵懒。很显然,她睡过点儿了。跟我在一起,梅雨婷那么敏感,她常常拉着方晓珂。可是这一次她错了,方晓珂认识了林中虎。
一路上,方晓珂叽叽喳喳说个不停。梅雨婷不说话,她把目光投向了车窗外,投向了远方,洁白的雪地上,一道黑黑的车辙在车后延伸向远方,城市越来越远。林中虎越来越近。
车子沿着崎岖的山路像一只缓慢爬行的蜗牛,被风雪覆盖的山野丛林雪白一片。几只狗看到车子到来,狂叫着从一排低矮的房子门前跑过来。司机杨大力在房子前的空地上停下车,农副业生产基地到了。
我至今还能记得林中虎看到梅雨婷的那一幕:他站在骚臭的猪圈里往外拉着猪粪,看到我们到来,他只是傻傻地站在那儿,有点惊愕和不知所措。梅雨婷也傻傻地站在那儿,黑亮的眼睛里泪光晶莹。他们虽然不说话,但我读懂他们目光中蕴含的思念和倾诉。
我也仔细打量着三年没见面的林中虎:他的上身只穿一件白衬衣,袖子挽得老高,胸口也敞开着,古铜色的肤色显得格外健康有力,浑身冒着热气,在天寒地冻的山沟里,他就像一团燃烧的火,总能让周围的人感受到来自他身上火热的力量。可以猜测,在我们到来之前他在挥汗如雨地干活儿,此刻,雪花落在他格外精神的小平头顶上很快被腾腾热浪融化了。
我在猪圈的院墙上抓起一把雪掷向他,说:“傻站着干啥,快点赶开你的狗,招呼我们进屋啊,你不是想让我们两位美丽的姑娘冻成雪人吧。”
我投掷的雪团落在他的背上,散开一团雪雾。两只灰色的狼狗看到我攻击他的主人,咧着嘴露出锋利的牙齿狂吠。这是两条酷似野狼的狗,据说是猎狗和野狼的后裔。雪地里,因愤怒毛发竖立,怒目圆睁。我从小就害怕狗,哪里见过这样的阵势。我弯腰抓一把雪想吓唬它们。它们似乎不理会我,而是一步一步向我们逼过来。我看了一眼两个姑娘,方晓珂的脸都吓白了。林中虎喝住了狗,翻身利索地跳出猪圈,招呼我们进屋。
屋内的整洁有序出乎我的意料,低矮的小木屋里一尘不染,火红的木炭炉子上烧着开水,一张木床,床单洁白,被子棱角分明,床头的墙上,按照战备训练的次序挂着水壶、挎包、外腰带和一把秋木条子做的弩。在我心里,林中虎根本不像一个农村兵,在他身上丝毫找不到邋遢和混乱,他的生活任何时候都是规范有条理的。他的博雅学识,他文儒的修养和高度的自我约束能力让很多高干家庭出来的男孩子叹为观止,直到今天我还认为,这应该是一个男人最高贵的品质,或许就是这种品质成为了他吸引女孩子的最大优势。
林中虎拿出几个木头做的杯子给我们倒水。栗子木做的杯子很精美,杯体修长,外面还刻着梅花的花朵。方晓珂端着杯子赞不绝口,她不好意思地对林中虎说:“这杯子太漂亮了,可以送给我吗?”林中虎点点头说:“喜欢,你们就拿走吧,回头我再做几个。”
林中虎说话的时候望了一眼梅雨婷,然后低下了头。梅雨婷也不说话,眼睛不时朝门外茫茫的雪野瞅瞅。
方晓珂傻乎乎地捧着杯子仔细看着赞叹说:“木头的杯子也能做这么漂亮,小猪倌,你也太了不起了。”
我喝了口水对林中虎说:“我们大老远跑到山里来,你打算用什么好东西招待我们,要不你杀头猪,给我们做个杀猪菜?”
林中虎从墙上取下弩对我说:“杀猪是不可能的,但保证你能有肉吃。”
他接着又对梅雨婷和方晓珂说:“你们两个在屋里呆着,我和马天龙同志到山林里给你们找午饭去。”林中虎一头扎进风雪里,回头又对我喊:“天龙同志不是也等着吃吧,跟我走啊。”
我走出门,身后方晓珂高声嚷着:“你们要去打猎,带上我,带上我。”
我和方晓珂前后追出去。小屋里只剩下梅雨婷一个人,她静静地坐在火炉边拿起了林中虎放在书桌上那本泰戈尔英文版的《飞鸟集》。
3
天地苍茫,旷野无边。
林中虎果然是林中之王。他确实有着非凡的山地丛林生存能力。他指挥着跟在他身后的几只狗,仅仅凭借着手里的那把自制的单兵弩和几根铁丝很快就猎取到了一大串猎物。
他飞奔在那片茂密的丛林里,灌木丛中的山鸡,草丛中的野兔很快在他的追赶中无处可逃。我亲眼目睹了他在雪地里奔跑的速度,快如闪电,疾飞如风。一头受惊的猪獾跑出来,顺着灌木丛向山坡下逃生,奔跑在前面的林中虎示意我和方晓珂停下来。他做了个手势,两条猎狗也驯服地从左右两侧包抄了过去。这样的战术动作,连人做起来都很难。可是,林中虎硬是把两条狗训练成了灵活、精准的士兵。寂寞的岁月里,林中虎没有闲着。
这两条猎狗很健硕,有着野狼一样的彪悍和凶狠,就在刚才,我看到其中的一条生生地咬断了一只野兔的脖子。猪獾在猎狗的追赶下又跑向了我们,只见树林中林中虎一跃而起,身影一闪,弩里锋利的钢钉就射进了猪獾的脑门。猪獾惨叫着跑进一堆灌木丛,两条猎狗飞奔过去就咬住了猪獾流血的脖子和后腿。两只狗拖着猪獾向我们走来,雪地上留下了一串串斑斑血迹。猎杀猪獾的时间就在几分钟之间,迂回包抄战术运用得如此娴熟。方晓珂几乎看呆了,她跑向林中虎欢呼着说:“小猪倌,你太了不起了,今天我们有肉吃了。”
那天中午,我吃到了有生以来最好的一顿野味。炖猪獾、烤野兔、山鸡炖蘑菇汤,林中虎还开了一坛地瓜干酒,小木屋肉香扑鼻,酒香四溢。
方晓珂一边吃着兔子肉一边对身边的梅雨婷说:“今天我是来对了,见到军部树立的模范,见识了打猎的过程,还吃上了这顿野味,我真是没白来啊,哎,梅子,你不去南京读书多好,以后我们每星期都来。”
后来我才知道,梅雨婷接到了前往南京政治学院读书的通知,要在那个南方城市里呆上三年,离开前,她见不到林中虎心里就不安稳。任何困难都阻挡不了一个坠入情网的少女的脚步,那时候,梅雨婷对林中虎的爱恋几乎到了痴迷的地步。
梅雨婷低着头喝着汤,整个吃饭时间她一句话也没有说。吃过饭,杨大力端着炭盆烤车去了。两个姑娘提着半壶热水去猪圈前面的水缸前去洗涮碗筷,归来的时候,方晓珂用脚踢了一下我坐的木头桩子对我说,人家梅子要采访模范,补写新闻,走,跟我到外面去拍雪景照片。我看了一眼坐在火炉旁的梅雨婷和林中虎,不好意思地站起身来,拎着相机跟在方晓珂的屁股后面走出了小木屋。
4
我至今也不清楚,那一天,梅雨婷和林中虎在小木屋里到底发生了什么。按照合理的推测,开始他们可能会是四目相对,目光中交织闪烁着彼此思念的火花,然后是长时间的亲密拥抱,或者接吻。这是我所知道的他们之间单独接触时间最长的一次,总共三个小时四十八分五十秒。爱情是自私的,想到他们这次相会我的心里就酸溜溜的。我无法阻止他们这样在我眼前约会,没有比这种感觉更无奈的了。在没有和梅雨婷结婚之前,我对他们这段单独相处的时间耿耿于怀。内心深处,我常常因他们单独呆在一起的三个多小时而嫉妒得发疯。这个充满悬念的谜直到我和梅雨婷的新婚之夜才揭晓。这个秘密只有梅雨婷和林中虎他们自己知道,它也因此成为了后来我和梅雨婷婚姻生活的最大障碍。
那天,我心不在焉地跟在方晓珂后面朝着猪圈后面的树林走去。方晓珂在树林里摆着各种各样优美的姿势,但我没有心思欣赏她的美。时间变得漫长而难捱,我假装平静地为方晓珂拍着照片,和没心没肺的她用雪团打着雪仗,但我内心的嫉妒之火在熊熊燃烧,我不时地朝着小木屋的方向望过去,真想冲过去一脚踢开房门把林中虎从梅雨婷身边揪出来,在雪地里跟他痛痛快快打一架,但我不能,我知道那样的话,梅雨婷一辈子不再理会我。
终于,梅雨婷眼睛红红地从房门走出来,林中虎跟在后面低着头,一脸的窘迫。我猜想这是一次依依不舍的分别。梅雨婷肯定在林中虎的怀里哭过了。林中虎上来跟我们握手告别,我看到他的眼睛也是红的。这个铁打般的汉子也哭了。每一个人心灵深处都有一块最柔软的地方,在林中虎的情感世界里,梅雨婷是他内心深处最柔软、最疼痛的一部分。
汽车徐徐开动了,渐渐远离了农副业生产基地。林中虎追着汽车一直奔跑到了大山口,远远地还能看到空旷雪野上他孤独的身影。
那天下午,我们在黄昏才踏上归途,回到师部大院的时候已经是夜里十点多了。一路上,我和梅雨婷谁都没说话,只听方晓珂在耳边絮絮叨叨地聒噪。
师部门口我们下了车,梅雨婷叫住我和方晓珂说,马天龙你去告诉杨大力,今天的这件事仅限于我们五个知道,消息传出去我们这战友没得做了。她说完,头也不回地朝着自己的住处走去。方晓珂紧追着梅雨婷跑过去,只留下我呆呆地在雪地里站了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