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毅被噩梦折磨得彻夜难眠，醉酒后常常把自己的老婆当成扑上阵地的联合国军，他只有在对妻子的施虐中才能得到内心的满足。时而清醒，时而糊涂的张毅每次看到遍体鳞伤的妻女总是痛苦流涕。他不想那样，可他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战争太残酷了，身经百战后，他的精神防线竟然被从未见过的战争后遗症击溃了。他很多次在清醒后向冯婉茹提出离婚，也很多次跪在她面前请求她离开，可是每次都遭到拒绝。马德胜也曾经提出过把张毅送进荣军医院，冯婉茹可怜自己的丈夫，她说他能活着不容易，送到荣军医院他心里会更苦。为了丈夫的心情能够平静下来，她甘愿饱受他的折磨。张毅是个英雄，冯婉茹承担不起遗弃英雄的谴责。更重要的是在当时那样一个政治环境，英雄的心理是不能有缺陷的。英雄是钢铁浇筑而成的丰碑，任何时候都不能够动摇。朝鲜战场上经历过硝烟炮火的军人都是最可爱的人，都是可以用生命来仰慕的英雄。在那场武器装备极其不对称的战争中，他们面对着世界上最强大的敌人，在血肉之躯对决钢铁的战争中取得胜利，仅仅凭借着这一点就值得所有的国人仰慕。
失去了男人尊严的英雄尽管外表十分刚烈，内心却脆弱得像块玻璃，轻轻一碰就碎掉了。
从张毅上吊归西那天起，冯婉茹成了我们家里的常客（或者说马德胜成了她家的常客）；从那天起，冯婉茹以弱小者的身份一下子钻进了马德胜的心灵深处；从那天起，马德胜和尚玉婷开始分居；从那天起，本来就岌岌可危的家庭大厦开始倾斜、坍塌。
3
很多人对张毅的懦弱之死产生了质疑，英雄自杀引起了当时很多人的非议。他的一些战友甚至认为是冯婉茹害死了自己的丈夫。于是，张毅下葬后的第三天，红军师保卫科长就请公安局的人对他的死展开了调查。调查的最后结论是：冯婉茹丈夫死于战后心理疾病，他的心里防线早被那场惨烈的战争击溃了。人们无法相信这样一个结果，面对凶残的敌人和惨烈的战场视死如归的英雄竟然就这么死了。一个带着孩子的年轻漂亮女人很快受到周围人的唾骂和歧视。漂亮的女人是祸水，更要命的是，她还是天津富商的女儿。冯婉茹被贴上资产阶级坏女人的标签。丧夫的悲痛和世俗的冷漠时刻折磨着这个娇柔的女人，我曾试想，如果那时候不是马德胜的庇护，如果意志不够坚强，她或许根本走不出那段黑暗的时光。
很多年我一直在猜测父亲马德胜和继母冯婉茹在一起的原因。尚玉婷常常用“老流氓”这个名字来谩骂马德胜，她说马德胜是个夜晚不让自己闲着的野兽，遇到姿色绝佳的女子就会蠢蠢欲动。但我想这不是父母离异的根本原因。后来我才知道，马德胜和冯婉茹婚姻是因为张毅死后的一封遗书。这封遗书是以秘密文件的方式递交到马德胜案头的。我猜测，这遗书跟冯婉茹和她的女儿冯思琪有关。后来，我大致知道了这封遗书的核心内容，意思大概是：他死后，要照顾好他的老婆和孩子。同样是一个临终托付，张毅和林凤鸣临死前说的话惊人地相似。这也似乎是我为父母离婚找的一个借口，马德胜完全可以像照顾林凤鸣的家庭那样给点钱和东西给自己伤痛的内心寻找一些安慰。可是，冯婉茹年轻美丽的容貌、柔弱无骨的身体和令人生怜的模样击溃了马德胜的道德底线。我后来找到了最主要的原因，因为那一年，国内残酷的阶级斗争运动就要开始了。有人私下里开始整理批斗冯婉茹的材料。这消息传到马德胜的耳朵里，让他下定了娶冯婉茹的决心。
在这场婚姻大战里，娇巧柔弱的冯婉茹同样承受了很大的压力。丈夫尸骨未寒，她却一头扎进了同丈夫上司的绯闻圈里，唾沫星子也能淹死人。冯婉茹没有被淹死，她在舆论的重压之下坚强挺立。关键的是，她真的爱上了马德胜。她独自一个人找到我的母亲尚玉婷掷地有声地丢下一句话说，我要跟你家老马结婚。尚玉婷被她的这句话吓住了，她几乎不敢相信眼前这个她吹口气都能把她放倒的柔弱女子竟然有如此大的勇气。能让一个这样女子斩钉截铁地说出这样一句话，原因只有一个，她眼前的这个女人真的爱上了她的丈夫。虽然尚玉婷听完冯婉茹这句话在回过神来之后甩手给了她一记耳光，大声斥骂了一声“无耻者无畏”，但那一刻她在心里由衷地佩服自己对手的气势。她偃旗息鼓地退出了这场毫无意义的战争。
4
由于这场婚姻不是那么光明磊落，婚礼没有大办，父亲只是请了几个要好的朋友，诸如，司令部两个副参谋长和几个处长，下面步兵师的老部下等等。婚宴只在家里摆了三桌。军里的首长没有一个出面，尽管他们都是父亲最好的战友，但在这件事情上，他们立场坚定。这不是好战友的喜酒，这是一场恶心酒。没有人愿意喝恶心酒。军政委姜洪涛是父亲从团长就开始搭班子的老伙计，在这件事情上更是大光其火，先后两次在常委会上拍桌子骂人。姜洪涛骂父亲就是一头猪，一头不怕开水烫的死猪。他骂完人又开始语重心长地摆事实，讲道理，他甚至答应马德胜如果不娶冯婉茹，他可以出面在军范围内为他介绍一个如花似玉的未婚女军官。可马德胜非冯婉茹不娶的决心如磐石一样坚固。姜洪涛反对这场婚姻的理由很简单，马德胜在跟张毅谈完心之后张毅就自杀了，而作为领导的马德胜在部下死后不久就娶了他的媳妇，这会造成不良的后果和不良的政治影响。
姜洪涛说：“老马呀老马，你是一位身经百战的老兵，一个军的参谋长，你有成千上万的部属，一个年近半百的将军搞了自己部属的老婆，说出来丢人啊，老马你说，你这样做他们会怎样想？”
马德胜说：“什么叫搞了部属的老婆，我是光明正大娶老婆，他们爱怎样就怎样。”
“你要注意自己的身份，你离婚，我不反对你，你再婚我也支持，但是你不能娶冯婉茹，这样影响太坏。”
“我就娶她，她是我费了九牛二虎才攻下来的山头，我要守住。”。
“老马，军区马上要考察干部了，关键时候你不能给我掉链子。”
“他们让干我就干，不让干我也没办法，爱咋地咋地！”
马德胜转身出了门，头也不回地走了。姜洪涛对马德胜爱美人儿不爱江山的态度无可奈何，望着马德胜甩袖而去的背影他不停地摇着头说：“马德胜啊马德胜，你就是一头硬往南墙上撞脑袋的蠢驴呀。”
没有人能阻止马德胜娶冯婉茹的决心，婚礼如期举行。
尽管没有更多的人来喝酒，婚礼还是办得很喜庆。
我和马德胜的第一仗是在他跟冯婉茹结婚的婚宴上打响的。
5
冯婉茹带着3岁的女儿冯思琪走进了我们家。冯思琪那天穿着一身雪白的连衣裙，长长的头发上还打着一个美丽的蝴蝶结，打扮得好像传说中的天使。她这样的打扮更让我生气。于是，第一仗，我决定从冯思琪身上寻找突破口。我一阵胡吃海喝之后，父亲开始打发我照顾好我的新妹妹冯思琪。父亲的吩咐我正中下怀。我开始带着冯思琪玩捉迷藏的游戏。看着她兴高采烈地跟着我，我在心里坏坏地笑。多么单纯的小姑娘啊，跟我走吧，我的阴谋在地下室里等待着你。
光线黑暗的地下室里，我捉住冯思琪，拼命地用手甩她耳光。耳光的声音在空荡荡的地下室里十分地响亮，我的心里无比地顺畅，这就是侵略者可耻的下场。冯思琪开始还在哭，我瞪大眼睛用狼一样的目光狠狠地盯着她说：“如果你再哭，我就掐死你。”冯思琪的哭声只好隐藏在喉咙里，咕咕噜噜地抽泣。我打累了，就命令冯思琪打自己的耳光。终于，游戏结束了，我拍着冯思琪的脸对她说：“这就是想做我妹妹的代价，这里是我的家，一切侵略者都没有好下场，日本鬼子有好下场吗，美国佬儿有好下场吗。”冯思琪委屈地哭着对我说：“龙哥哥，我不是日本鬼子，不是美国佬。”我大声呵斥她：“闭嘴，我说你是你就是。”冯思琪就不敢说话了。最后，我跟她约法三章：一，挨过打之后不准报告；二，必须无条件地服从我；三，跟你妈妈说，不要搬进我们这个家。然后，我十分从容地走出了地下室，一身凌乱，流着鼻血的冯思琪跟在我身后颤颤抖抖地走了出来。
所有来参加婚礼的人都目瞪口呆。我看到父亲马德胜的脸开始变了，涨红，乌紫，然后开始泛着白色。尽管冯思琪不敢说我一个字，马德胜心里已经明白了一切。
客人散尽了，酒桌上只剩下我们自家人。
马德胜大喝一声：“催命鬼，你给老子滚过来！”
我知道我的末日来了。
马德胜夹起我走进了他的书房。那里是别人的禁地，屋子里很黑。呼呼的皮带风声从我的耳边飞过，皮带头掠过脊背的一瞬，火辣辣的疼痛从皮肤蔓延到了心里。马德胜一边打一边叫骂。他叫骂的意思大概有三层：其一，我不该欺负弱小者，尤其是打女人，没有种的男人才打女人；二是，冯思琪是个可怜的小女孩，遭我如此毒手，我畜生不如；其三，以后我们是一家人，哥哥欺负妹妹天理难容。马德胜喊着打着，期待着我的求饶、服输。我一声不哼，连声喊叫都没有。我用沉默对抗，在心底坚强地喊着：打死也不出声。
冯婉茹在门外焦急地喊着：“德胜你别打他，德胜你别打他，他还是个孩子，你这样打孩子不跟那个男人一个样了吗？”
冯婉茹拼命地拍打着门，我竟然也听到冯思琪在门口哭着为我求情。
冯思琪喊：“爸爸，你饶了龙哥哥吧，德胜爸爸，你饶了龙哥哥吧。”
听着冯思琪的喊声，我心里竟然有了一些感动：多么善良的小羔羊啊，你怎么能够理解一匹狼的心情呢。
冯婉茹和冯思琪的喊声没有能够使马德胜停住手里的皮带，相反地，皮带上的力量又加大了，一时间，屁股开花，血肉模糊。
马德胜说：“认错就放了你。”
马德胜说，“道歉就饶了你。”
马德胜说：“别以为我整治不了你，不说话我也知道你在想什么。”
马德胜说：“以后再这样，马上从我眼前消失。”
我歇斯底里地大叫：“这是我的家，我的阵地，我哪儿也不去，我就守着，谁要侵略我的阵地，我就叫他灭亡。”
马德胜笑了，“好，终于有一个敢跟老子叫板的儿子，你有种。”
马德胜停住了手中的皮带，用手在我脸上拍了拍，对我说：“看来我得重新认识你这个催命鬼了，咱们今天先这样，对你约法三章：不准再打妹妹；不准对新妈妈不礼貌，犯了错误自己主动到这间屋子里脱了衣服等着挨揍。”
马德胜说话时的姿势、口气跟我打完冯思琪以后的情景竟然惊人地相似，或许这就是我们爷俩骨子里那种共同的东西。
6
这顿揍害得我三天仰躺着没有动，伤口半个月才结痂愈合。冯婉茹批评了马德胜。冯婉茹说，在她的眼里最不能容忍的就是家庭暴力。打老婆，打孩子的男人都不是好男人，无论有什么样的原因，使用武力最终是解决不了问题的，这样只能使弱者更加叛逆，在预想的轨道上越滑越远。冯婉茹从自己原来的丈夫暴行一直说到父亲打我的行为，将近半个小时的批评，娓娓道来，像是讲故事，又像是低语交谈，她的语气始终是温和的，左边一个是不是啊，德胜，右边一个是不是啊，德胜。马德胜竟然能够如此虚心诚意地承受着，像个犯错的孩子一样一声不吭。真是一物降一物啊，在小女子冯婉茹面前，叱咤风云的马德胜如此不堪一击。
冯婉茹精心地照料着我，冯思琪常常站在我房间门口胆怯地拿眼睛瞅我。冯婉茹说，小龙，你如果不适应我们一起住，我们就不一起住，我跟你思琪妹妹依旧住我们原来的房子，只是你还要上学，照顾你不方便。我立即说，我不要你的照顾，我自己会照顾我自己。冯婉茹用慈爱的目光看着我笑着说，那好，你就自己照顾自己。冯婉茹的目光如水，是那么的富有亲和力。我母亲尚玉婷的眼睛里从来流淌不出这种慈爱、宽容、淼淼如水般的目光。那几天，冯婉茹很少到我们家里来，倒是冯思琪总拿着洗好的苹果站在我门口用胆怯和恳求的语调对我说，哥哥，妈妈说让我负责给你吃水果，多吃水果伤口就会好得快。冯思琪试探着把苹果放在我的床头就跑开了，她半倚在门框上，探出半个脑袋，乌溜溜的眼睛偷偷窥视着我。小时候的冯思琪就是个美人坯子，她集中了张毅和冯婉茹的优点，一头自来卷的头发，白皙的皮肤，眼睛又圆又大，小鼻子坚挺，五官搭配比例十分协调，平时又被冯婉茹打扮得十分得体。那时候，在我们部队大院里，冯思琪很受那些叔叔阿姨们的青睐，这个小丫头片子可真是漂亮。
尽管这样，我依旧拿仇视的目光看着她们。在我的心里，他们是闯入家园的侵略者，应该受到打击。可面对这样温顺可爱的侵略者，我锐利的作战武器就像击打在轻飘飘的棉花上，我第一次认识到了，柔弱有时候是最坚强的。在以后漫长的岁月里，冯婉茹这个纤纤女子在她和父亲的爱情世界里始终是个太极高手。
7
父亲马德胜再婚之后，冯婉茹没有搬进我们家。
我的第一场战争守住了我的阵地。我战胜了强大的马德胜，可输给了表面弱小的冯婉茹母女。对待冯婉茹和冯思琪，我的态度开始有了转变。我开始明白了马德胜在这对母女面前缴枪投降的原因所在，战争面前，强大的不一定是胜利者，这里面有太多的战略战术，冯婉茹的战术就是善良、百折不挠。善良地面对来自外界的冷漠、嘲讽、侮辱、咒骂和打击，在善良面前一切恶的行为都会变得苍白无力。
饥饿的岁月里，让我再次认识了冯婉茹这个女人的魅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