称我的城市太原为“天府之国”,还是第一次听说。
我所知道的“天府”,在南方,西南,人称“锦官城”的地方,丰足、富饶,像子宫一样潮湿温暖,土地攥在手里就能攥出油来。这样的地方和我的城市扯不上一点瓜葛。
在我的许多小说中,我曾无数次这样描绘我的城市:它干旱、平庸、物产匮乏,没有色彩,也没有春天,春天被一场接一场的沙尘暴涂染得灰头土脸面目全非。生活在这里的人们,似乎,没有谁对它付出过真心,吐露过爱意。年轻的孩子们,几乎人人怀揣着一个梦想,那就是,有一天能远走高飞离它而去。这样的地方,哪里能寻找到“天府”的踪影?
当然,我知道,一个两千五百岁的城市,是不那么简单的。
元代僧人小仓月曾经写过这样一首绝句:
堤边翠带千株柳,溪上青螺数十峰。
海晏河清无个事,画楼朝夕几声钟。
这几乎是一幅江南的画图。青螺翠带,清丽婉约。诗中描绘的,是穿城而过的汾河岸边的秀美景色。诗题为《太原城》,如若不是这明明白白的题目,我想,大约没有一个今天的太原人,能从这七百多年前的诗中,辨认出我们城市的面目。
宋代词人范仲淹,在他任陕西四路宣抚使的时候,曾来我的城市游历,这个忧国忧民的诗人,在我们的土地上,留下了这样一首诗篇,《咏晋祠水》:
神哉叔虞庙,胜地出嘉泉,
一源甚澄澈,数步忽潺瑗。
此意谁可穷,观者增恭虔。
锦鳞无敢钓,长生同水仙。
千家溉禾稻,满目江乡田。
我来动所思,致主愧前贤。
大道果能行,时雨宜不愆。
皆如晋祠下,生民无旱年。
这“千家溉禾稻,满目江乡田”的美景,接近一个“天府之国”了。而“皆如晋祠下,生民无旱年”,则更是一个“理想国”的画图。滋养这美景和理想的,不用说,是一条绵延不绝无比澄澈的碧水——晋水。晋水从晋祠“难老泉”中汩汩涌出,是太原的生命之水。
在我小时候,晋祠差不多是我们郊游的唯一去处。六一节,或者,夏令营,能给我们带来最大欢乐的就是晋祠,而晋祠带给我们最大的惊喜,就是它的泉水。我甚至认为它是全中国独一无二的。我没有见过虎跑泉、趵突泉、瞎子阿炳的“天下第二泉”,在我少年时我不相信还有比我的晋祠泉水更美的水。多少次我想从四十多年前的“鱼沼飞梁”上纵身一跃,飞入差不多一丈多深和婴儿眼睛一样清澈芳香的水中,在入水的刹那,摇身变成一条鱼。那几乎是一个在干旱中长大的北方孩子的梦想,与水永在。我们还总是喜欢踏着滑碌碌的台阶,一级一级深入到它源头的地方,泉水的轰鸣在一个孩子听来真是惊心动魄。它从石壁上飞泻而下,让我们想起“飞流直下三千尺”这样夸张的诗句。我们用茶缸、军用水壶接泉水喝,或者就干脆用双手掬水。一口下去,泉水就在我们身体里了,或者,更准确地说,在我们生命里了。
这水,就是晋水。当年,春秋战国时期,晋卿智伯水灌晋阳城决开的就是这条水;这泉,就是“胜地出嘉泉”的“嘉泉”——难老泉。在我们祖先的心目中,它将永生不老。可我们不知道,四十多年前,当我和它初次相遇时,它其实已经老了!只不过,我孩子的耳朵一点也听不出流水声中的叹惋和伤感。我们在作文中总是这样写:“泉水欢快地歌唱着”,其实那已经是末世的歌哭:植被的破坏、地下水源的萎缩、周边大工厂工业超深井不分昼夜的榨取,已经使它危在旦夕。等我的女儿刚刚长到我当年的年纪时,1994年,“永锡难老”的难老泉终于流尽了它最后一滴生命的汁液。难老泉断流了。
现在,晋祠的三绝之一,难老泉水,是靠了地下循环水系统力不从心地勉强维持着。浅浅的一道平庸的溪流,毫无生机和激情,与我记忆中的泉水,天壤之别。那早已不是我的泉水了。那早已不是范仲淹的泉水了。如今,带外地朋友游晋祠,游到“难老泉”,我总是抑制不住我的伤痛,就像站在一个亲人的坟墓前。我无法让一个外乡人知道,这泉水,曾经多么激荡妖娆,我更无法让一个外乡人知道,它在我生命中的重量,它在这城市中的千钧重量。
我目睹了这条“碧水嘉泉”生命中最后的一段历程,见证了它怎样从暮年走向最后的灭亡。这就是我们的命运,总是为那些原以为长生不死的事物做着灭亡的见证:奔涌的江河、生生不息的森林、取之不竭的矿藏……我们无缘得见它的盛世和曾经的绝代风华。一千多年前,伟大的诗人李白,来到这个当时被称为“北京”也叫“北都”的都城,他和我们的晋水相遇了。这个浪漫的时刻被他这样记录下来:
时时出向城西曲,晋祠流水如碧玉。
浮舟弄水箫鼓鸣,微波龙鳞莎草绿……
那才是一条真正的河,丰满肥硕,载得起舟船,载得起诗人的豪兴。它与穿城而过的汾河,两条活水,共同滋养着太行吕梁山脉间这一块平坦舒展的盆地。滋养出“千家溉禾稻,满目江乡田”的丰饶,滋养出“堤边翠带千株柳,溪上青螺数十峰”的秀美,滋养出“海晏河清,画楼听钟”的从容闲适。一个“天府之国”的画图,就这样,从历史的深处,慢慢显影。
我的城市,我的河流,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又是什么原因,慢慢走向干旱走向焦渴的,这个问题,不是我能够回答的。
别了,遥远的“天府”,丰饶的故园,历史典籍和诗中的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