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对于孙频,我的了解是浮光掠影的,不过直觉告诉我,她是一个有故事的人。
当然,这句话于隐私无关,我所谓的“有故事”,是对人群的一种区分方式,也许,是指那些身上留着深刻的生活痕迹的人,也许,是指人与生活的冲突。有些人,生来是和生活冲突的,那几乎是他们的命运。
现实中的孙频,是安静的,沉静的。在我们那个小小的、却分外多事分外剑拔弩张的“单位”,她纤尘不染,与世无争。其实,她不知道,偶尔在黯淡的楼梯口或是走廊里和她面对面相遇,我心里的那份高兴。我喜欢看见那张干净的青春的脸,那双被丰富的心灵照亮的动人的眼睛,那让我踏实和安心:那象征着一个我所热爱的天地和世界,善良、美。
但是在她的小说中,我却读出了那种强烈的冲突感。无论是《红妆》,还是《合欢》,故事后面,穿透纸背的总是一个不安宁的、挣扎的、精彩而痛苦的灵魂——这是一个在精神上永远不会和生活和解的孩子。明白了这一点,你会突然悲从中来,因为,你知道,那痛苦是没有解药的,它植根于一个人对于人性的透彻的了解与深深的失望。时代教会了她的大多数同龄人永不和自己叫板,因为,生活已经足够艰辛,足够沉重,当这个群体还没有机会成为社会的中坚和主流的时刻,他们已经现实而明智地选择了一个咬紧牙关的姿态:咬紧牙关承受生活赋予他们的一切。也许,这“咬紧牙关”的另一种说法就是——接受强大的命运。这其中深不见底的无助与无奈,黑夜般的无助与无奈,在孙频小说里男女主人公们的身上,表现得如此淋漓尽致,如此痛彻心扉。尽管如此,我却仍然能在这一切之后看到那个不甘心的作者,那个不甘心的孙频。对,孙频也咬紧了牙关,却是咬紧牙关向生活做着不屈服的、孤独和无望的抵抗,就像人类永远的骑士堂吉诃德。所以,她小说中才会流露出如此痛苦,如此纠结,如此绵长和黑暗的气息。那气息无处不在,就像无声泛流的大河,滔滔地淹没了每一行字句。
其实,任何时代,任何时候,都有这样孤独的、悲壮或卑微的抵抗者,代表着一个时代的品质,以及它的胸怀,这似乎是一个文学的母题。从这个意义上讲,孙频的表达,既是当下的,时代的,同时也具有了超越性。
我从来不认为,对于人性洞察的深浅,必然和年龄有关,和阅历有关。生活告诉我,洞察是一种深刻的才能。作为一个小说家,毋庸置疑,孙频是具有这才能的,她用不着像歌里唱的那样:“借我一双慧眼吧……”人性的弱点和局限,人心的黑暗和幽深险恶,在她安静的、冷静的、不动声色的描述之中,或鲜明或曲折地呈现开来,如同一个导游,曲径通幽地带你直入灵魂的深渊或是人心的坟园,每每会让你惊叹她眼睛的独特和犀利。也因此,她决不是一个温情主义者,她从不诗化什么,比如青春,比如爱情,她给我们带来的,常常是被最寻常的平庸所湮没的幻灭:青春未老先衰,爱情千疮百孔,那其实才是最恐怖最荒诞的幻灭,如同无声无息的、漫天的毒雾,让人窒息。她似乎信手拈来,却让生活崩溃。
在孙频创造的小说世界里,在她建构的诸种人物关系中,最微妙也是我最喜欢的,应该说,是她对于女性同性之间关系的描写,无论是《天堂倒影》中的查桑燕和祝芳,还是《红妆》中的商燕行和杨秋平,她们从最初的对手、敌人,从不动声色的对峙、无影无形的厮杀,到相互间的怜惜、怜悯和默契,以至最后那种奇妙的、油然而生的亲人般的情义,每每让我感动。《红妆》的结尾,两个一生为敌却也是互为存在意义和动力的女人,等来了这样的结局:“这个古老的县城街头上,人们每天都会看到两个女人,一个穿得干干净净的疯女人戴着口罩乱跑,后面一个皮肤皴黢粗糙看上去很老的女人骑着自行车在后面追她。”这辛酸的、悲凉的结局奇怪地让我感到了一点温暖,我想,原来,年轻的孙频,说到底是一个浪漫的人,一个浪漫的理想主义者。
对,我就是这样固执地相信,孙频是一个浪漫的理想主义者,她与生活的冲突,她不屈的抵抗,正是缘于她对某些东西的极端珍视和爱,比如善,比如美,比如生死不渝的爱情。所以,商燕行杨秋平这两个争斗了半生的女人,才能最终成为不离不弃的姐妹亲人,所以,放浪形骸的卞荣,才能以自己的“心死”,来换取她深爱的男人的生。《合欢》出人意料的结尾,一个女人感人至深的放弃,灵魂最珍贵的放弃,惊天地泣鬼神……这样去理解孙频,也许,是对我自己的一种安慰,我看到了孙频的悲悯,尽管生活满目疮痍,可她对这个世界,仍然抱着无尽的、赤诚相见的勇气和善意。
黑夜中绽放的花朵,也许,比白昼的怒放更奇异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