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庆三十六年,春。
长安城里天街小雨如酥,路上行人却依旧木讷,让人闻不到一丝春天的味道。毕竟不同于东都洛阳,皇城帝都自然有它的严谨肃穆在,连皇城根下的草民们也养出股萧瑟气儿。
天色已大亮,叶晋却摸摸索索着才能起身,早已习惯眼前模糊的他随意洗刷之后便提上褡裢出门了。
三年了。三年前,一干穿越众尽管茫然惶恐却个个意气风发,历史的超前给了他们或多或少的优越感,自以为从穿越的那一刻开始,整个长安乃至整个世界,都以他们为中心。穿越时空就像是演戏,小小不同只不过是这个舞台更大,聚光灯下不是一个而是他们一群。在韦应声韦大人告诉他们穿越了那一刻开始,长安东七街卖糖串小贩、怡红院丰腴头牌、无名剑峰上的孤独老人都在仰望他们。
这种错觉持续的时间异常短暂。韦应声说,他也是穿越者,从1937年的南京过来,到这个世界二十七年,曾经他那一批的穿越者四五百人,现在还活着的估计也就寥寥数十。再远大美丽的梦想大抵也挡不住“死亡”二字透出的摧枯拉朽。刚刚还忍不住低声细语的众人开始沉默。
韦应声为两世人做两世官,又师从将军府,察言观色的本事自然不差,笑了笑淡淡道:“过来的人很多,活下来的却很少,能回去的那就更少了。”
韦应声也曾经历过,从那个世界离开,没了亲人,没了朋友,到这了,听到的第一句话就是能活下去的人不多,这样的大起落大多数人都是无法接受。这时候给他们一个希望,而且是关于能回去的希望,韦应声相信这群雏儿们肯定可以读出不同的色彩来。
果然,众人群情激奋,个个面色张扬,原本安静的偏厅立马喧闹如集市。
韦应声沉默片刻,虽然早已不是第一次接待这些所谓的天降者穿越众,只是每当到了此刻,终归是会回想起当初自己也曾热血翻腾,一片希翼在心间洗之不去的豪情。
正如从那个世界到这个世界的不停降落穿越者这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规矩一样,世间都有其无法言说却始终存在的规矩在。不论是当今天子隆庆皇还是前任厉政皇,又或者第一豪门宗派青云里的佝偻老头莫云冲,莫言山上知世事行走无障的居小春,他们或权势滔天或武力惊人,这些人手上的力道再强却根本不会去想扯一扯那根线。原本大家都幼稚的以为,天降者落俗世多年滚打,哪怕出几个立云端淡观世人的角色也会知晓何事可碰何事不可触。
隆庆二十年,倾剑山上那个现在大家急忙尊称小师叔的男人牵着头毛驴就站到的皇城长安南门外,懒懒散散地喝着酒,似乎嫌弃带着的那把剑碍事,随手歪歪斜斜插在雨后泥泞的身前道上,过往的皇城居民早已见惯这些抗刀带剑的宗门人士,也不奇怪,如若不见的随意来去,倒是一些各宗门弟子注意到倾剑山特有的淡蓝剑袍时眼神里透出促狭笑意。
一日后,酒葫芦里似乎早已干涸,倾剑山男子颇为惋惜的扔下葫芦,提起身前长剑费力抽出,遥指长安城内,也许喝酒太多,持剑的右臂不住颤抖,连带着剑尖也稳不住,男子似乎觉得一日未动手臂微麻,使劲抖了个剑花,继而仍旧遥指长安城内某处。
两天后,男子一动未动,倒是不知觉间多出了股莫名的气势,原本经过视他如笑物的行人开始刻意远离其身畔四周。过晌午,男子突然长叹一声,对着长安城叹道:“李赴戈,你毁老归修为,我便往长安而来,你见是不见?”声音温润,传遍长安,尔后长安城内如若空城,安静十分。
李赴戈?李赴戈是……有人挑战将军?
“李赴戈”这三个字只会出现在那些非富即贵的大人物私下谈话当中,而将军之名却是响彻大唐!
将军十六投戎,二十六武道大成创将军府,三十而立单人孤刀横扫各宗门,无败。
惊疑数刻之后的长安城瞬时活络起来,自将军游走各宗门归长安之后,世人早已当之为世间第一人。今时今日竟还有人敢挑战将军?从这“一声传长安”来看,来人自然修为不弱,可挑战的可是将军啊!达官贵人,贩夫走卒不论身处长安何地总会忍不住望向长安南门。
第三天,将军府大门依然禁闭,原本纵横跋扈的府内弟子也似乎销声匿迹。长安人自然嗅出不寻常的味道来。
“倾剑山小师叔李煜,长安南门外长剑遥指将军府,矗立三日,将军无应,李煜挟滔天势长剑斩下,长安城由南至北、金銮龙椅俱分两半。”——此后不久,除倾剑山外所有宗室门派皆在门史上记下此段。
尽管堂堂将军俨然成了不敢冒头的跳梁小丑,韦应声说话间还是难掩心中激荡向往之情,叶晋等人听后虽然惊叹,但更多的是不可思议。身处一座城池,遥望过去还能看见远远的城门,如铜墙似铁壁,怎可能就像一块大蛋糕一样任人切成两半了呢?看着喧闹的众人,韦应声默默无言,江湖江湖,自己这种江湖中的一尾游鱼在那日那剑之下尚且目瞪口呆,何况这群新雏。
“独自莫凭栏,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韦应声转身看着偏厅外的小树低吟道。故国难忘,十一岁天降,来到这个世界二十七年,数字的悬殊对比在回忆面前却始终无力,在这个世界他有妻子儿子,却总把“家”这个字放在遥远终不可归的那个世界。
韦应声吟完这词之后默然站立,多数人不以为意,权当是古人伤春悲秋发作,倒是叶晋等有数几人面色大变。此句出于南唐后主李煜《浪淘沙》,再联系刚才韦应声所言倾剑山小师叔李煜以及那句引的众人大乱的“回去的人更少”,一切也就呼之欲出了。
后主李煜一句“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令无数后人倾倒,却不曾想不堪回首的李煜到了这个世界,这个也是大唐朝也有长安城的世界,只是恰巧造化弄人,当初他挡不了赵炅的一杯毒酒,如今的长安城更抵不住他的一剑。
李煜这种无数学生痛恨的古人竟然与自己平行,这让叶晋无比难以接受。南唐与2012年相差多少年份叶晋不晓得,不过想来李煜锦衣玉食文弱书生能剑斩长安,自己定然也可掀翻洛阳踏七彩祥云而归。
韦应声双手虚空轻按:“到了大唐自然比那些落在蛮夷之地的要幸运许多,不论众位现下有何感想,又或作何打算,切记出了这门槛之后不得姿事扰民妄行无忌,我大唐自有大唐的规矩在,世间也就只有那么一个李煜……”说到最后,久坐庙堂自然而然带着股官威,偏厅内众人俱都屏气弃声不敢言语。
叶晋回望三年前那一幕自嘲摇头苦笑,他们一群人离了韦应声之后,带着对新世界的好奇新鲜茫然无措扎堆前行。在那会儿,现实的残酷和对未知的恐惧无关,倒是腹中的饥饿提醒着众人,偌大的长安城中,活下去才提的起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