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今圣上,楚荆帝,着实算不得是个光明磊落的皇帝。
西楚的前身名为滂河国,也算得上是个不小的国家了,可滂河君主尤为谦虚,特别喜欢姑息。滂河周围小国纷杂,有不少彪悍的部落早已惦记上这块肥沃的土地,更有胆儿大的时不时越界抢劫搜刮一下生活在边疆的滂河国子民。稍稍有些骨气的君主,定然不会苟安,眼睁睁看着他国在自己地盘上撒野。
大概是遗传,滂河历代君主竟然都对此境况相当统一地选择了视若无睹,而数百十年来,不管多少国家分分合合,滂河竟然一直没有被周围蛮荒吞并,依然十分顽强地屹立于纷争之间,实为奇哉。
这种境况,一直持续到太子玄阳登基。
话说这个玄阳太子特别崇尚无为而治,自然,无为而治并不代表他习惯撒手不管,唔,大概也可能不管。史官笔下的玄阳,简直就是集勇气与智慧于一身,贤德与谋略并存,前五百年无人,后五百年应该也没有人可与之齐名的一位十分霸气独占的旷古奇帝王。
据史书记载,玄阳登基后的一年,墨国派遣了一位不知天高地厚的使臣,在朝堂之上公然嗤笑滂河国的军队胆小怕事,连自己的子民都保护不了,何不做个解胄猢狲散。胆大也不是个什么坏事,可坏就坏在,这个墨国的使臣有点忒大胆了。玄阳一怒之下就把这个倒霉催的头砍了,当下点了几名大将,自己也很励志地披上了战甲,对,御驾亲征。
不过半月间,滂河大军便攻占了墨国的国都。
大概是因为这一役出人意料的顺利又十分地大快人心,这终于激发了滂河军民作为一个大国强国该有的战斗热血。接下来的三年,玄阳不负众民所望,一统了周围纷繁杂乱的诸小国家,建立起一个崭新的统一的王朝。
于是,滂河改名为西楚,国号“宣和”,玄阳史称楚宣帝。
宣和七年里,百姓休养生息,西楚与邻邦和睦亲善,物阜民安,天下太平,大有古书里大同社会的风范。
时至宣和七年。
话说宣和七年的某一天,圣贤的楚宣帝突然对出家产生了极大的兴趣,而且不管刚立的太子还未满始龀,这个兴趣不日便被贯彻到了实践中。
大将军南宫邱堂被秘密召回,不久,便从宫里传出一则讣告:夏四月甲辰,楚宣帝崩于庆明殿。
紧随着楚宣帝的驾崩,宫里亦传出小太子无眠得了不治之症的秘闻,依据楚宣帝临终前口传的遗诏,最后将皇位传给了宁亲王。
相传,楚宣帝驾崩后的三日,西楚素衣满城,百姓齐跪街头昼夜哀号,焚烧纸钱的烟雾遮天蔽日,积压如暴雨将至的黑云,以致整个西楚三天不见日光。
再说说这个捞了大便宜的宁亲王,也就是如今奢靡而暴戾的楚荆帝。跟绝大多数的昏君别无二致,楚荆帝亦是常年耽于美色酒乐,而且特别热衷于侵略扩张,特别是近年来,横征暴敛愈演愈烈,西楚百姓早已被烦苛的政令和繁重的赋税压的财匮力尽。大概是这个皇位来之太易,臣民的怨声他却恍若不觉。
先前还有些耿直忠厚的老臣直言进谏,楚荆帝不是贤明的先帝,见安抚无用,狠辣如他便拿捏起了杀一儆百。懂得明哲保身的就睁只眼闭只眼学会了吹捧耍花腔,不懂得自保的,这些年来明里暗里的,也渐渐被拔除了几许。
楚荆帝的贪婪日益俱进,只恨不得将目及之地纷纷纳进自己的囊中。除却地域相当的北虞、歧越,原本相安无事只求安宁的几个巴掌大的小国,也被楚荆帝roulin地惨不忍睹。玄阳太子求的是心服,只要是愿意投诚的小国君,便都保留了他们自治的权利。楚荆帝求的是地域广阔,只要是不在自己管辖范围内的,就得连根拔起。
南宫邱堂对这样的国事早已心灰意冷,上书称自己旧疾复发,身体愈发不好,带领军队已是力不从心了。楚荆帝对这个骁勇大将军的感情相当复杂,南宫邱堂可以很好地满足他急剧扩张的野心,但先帝的心腹定然也是自己的心腹大患,如此也甚好。楚荆帝略略思量一下便准了南宫邱堂的请辞,还封了个闲职,以示自己皇恩浩荡。
每逢阴天下雨,南宫邱堂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就开始隐隐作痛,那些chanmian难愈的疼痛常常令他彻夜难眠,而自己,只能轻叹一声,似乎真的已经老了。
南宫邱堂只有一房夫人,便是纤纤的娘亲廖氏。这么多年征战在外,一直便是南宫夫人打理府里的上上下下。
在此,不能不提一下无人不晓的凤栖山庄,纤纤也是幸得庄主宴铁嵩的多加照拂,才不怕死地往死里作。
赫赫有名的凤栖山庄,在西楚是一股绝对不可小觑的势力。不管是在血雨腥风打打杀杀的江湖上,还是在尔虞我诈彼此算计的官场上,明里暗里保不准谁就是受凤栖山庄恩惠的人。而自称“风华绝代举世无双的翩翩公子”宴澈,就是凤栖山庄的庄主宴铁嵩的儿子。
此时的翩翩公子正在席间正襟危坐,前些天听府里的人说,纤纤不知怎的惹得她爹爹震怒,大将军一气之下就把她关了禁闭。纤纤不言不语地在屋里呆了两天,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倒真像是乖巧温顺了几分。
想起昨天夜里,宴澈冒着天下之大不韪的危险去看她,本想解救纤纤于水深火热之中。没想到这丫头正在气头上,愣是没给他个好脸色瞧,一句话也没说就一把他推出了门外。
宴澈并没有气馁,他十分善解人意地贴在门上好言相劝道:“兄弟一场有什么过不去的?天大的事儿都有哥哥替你扛着……唔,也不能都替你扛着……你也肯定是看不下去的……我们从小玩到大,有福你先享,有刀剑哥哥先替你挡,这么点小挫折你就屈服了吗?”宴澈越说越激动,他努力克制住想要破门而入,揪起萎靡不振的纤纤进行一番彻头彻尾的思想教育的冲动,攥了攥拳头,咽了口唾沫,眼睛闪闪发光地继续说道:“纤纤啊,你是雁城年轻有为奋发向上的逍遥郎啊!多少姑娘为你肝肠寸断,为你相思到彷徨,纤纤你怎可如此辜负韶华!你有窗子可以溜,有高墙可以跳,好男儿志在四方,你怎如此自甘束缚在几尺砖瓦内?”
听着屋里似乎有了动静,宴澈很是受鼓舞。他淡定了一下神智,觉得是时候表达一下自己的立场了。于是默了片刻,无比坚定地说道:“南宫伯父定然以为你是个女孩子就会跟柔弱有关,找个合适的机会向伯父解释下,其实,描写女孩子美好的词跟你并不会沾边……”
一个紧贴着门缝飞来的茶壶直接砸在了他脑门上,温暖的水花四溅间,将他的后半句话堪堪砸回了肚子里。
宴澈愣了愣,望着重新紧闭的房门抹了把脸上的茶水,怎么也想不起自己刚才说了些什么,只依稀记得自己似乎十分小心地选择了些剖心析肝而委婉的词语。当反应过来这个依稀是真实存在的,宴澈顿时觉得自己的一番赤诚受到了伤害。碍于自己并没有请示南宫伯父只是私下想解救纤纤,受了气又不敢发作,宴澈只得忍气吞声地回了凤栖山庄。
寿宴上突然飘起一阵低低的喧哗声,宴澈随着众人的目光朝来人望去。一眼,忽然就觉得自己应该感叹一声:白驹过隙,到底不是虚妄啊。
他昨天还没发觉,当年那个拉着他的衣袍哭的上气不接下气的小丫头,跟一直待在自己身边胡作非为的逍遥公子有什么区别。大概是因为纤纤为了今日寿宴着重了一把,乍瞧,也算得上是个楚楚动人的女子了。
纤纤今日着了一件逶迤拖地的翠水薄烟纱,恰到好处地衬得身形纤细飘摇,像是踏在云朵迷雾里一般。瀑布般垂直的墨发一直流泻到腰间,在阳光下仿佛泛着一层光泽。剪水双瞳波光潋滟,顾盼间仿佛有熠熠的光芒在流转。
纤纤早已料到众人的反应,却毫不在意,满席间寻找昨天那个欢欢喜喜来却气急败坏地溜走的男子。
目光终于触到宴澈,纤纤很是放心地舒了口气,好看的眉眼弯成一轮清丽的新月。她疾步走到宴澈身边,紧挨着他坐下,眼睛一眨不眨地瞧着他,很是乖巧地软声叫着:“澈哥哥。”
宴澈把玩着手里的酒杯,没有作声。
纤纤略略失望地收起了笑,神色间似乎透着几许难以言说的失落。“哥哥还在生纤纤的气呢,这可怎么办才好?唔,难不成纤纤需要一个嫂子才能不让哥哥生气?”自顾自地盯着宴澈一派沉沉黑墨的眸子,仿佛真的在思索着怎样才能给宴澈讨一房老婆。
好半晌,宴澈都没有说话,只是闻若未闻地喝着清茶。的确,昨天那么丢人,他怎么回的山庄都不晓得,这说出去还让不让他混了。
纤纤轻轻叹了口气,泄气地垂下眸子,拽着宴澈袍子的衣带,可怜巴巴地讨饶:“哥哥,不要生气了。哥哥是翩翩公子,不要生纤纤的气了,好也不好?”
宴澈满脸的疏离淡漠,像是寒冬腊月里砸不破的冰凌子。他将杯中茶一饮而尽,黑白分明的眸子里却蓦地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得意。
纤纤难得肯做一回小伏低,这故作姿态十分讲究一个见好就收,如果自己还不肯原谅她,实在显得有些小家子气了,如此的小气量怎可衬他翩翩公子的伟岸形象。当然,最重要的是,他不能保证纤纤会不会因他的无动于衷而变得气急败坏一剑劈过来。
他收回目光,果然看见纤纤正在一点一点阴沉下去的眉眼。宴澈顿时整个人就暖了起来,温柔的声音恨不得开出一朵花来:“当然好,当然好,哥哥怎么会生我们纤纤的气呢?自是我这当哥哥的做得不对……”
宴澈笑容璀璨,似是三月里明媚的阳光,风和日暖。
纤纤很是满意地伸了个懒腰,像只小猫般蹭着宴澈的胳膊,软软地道:“那等爹爹的生辰过了,你可不可以带我出去?我在府里都快闷疯了,都不晓得夜大哥有没有好玩的把戏给我瞧瞧。”
宴澈有些无奈地敲了敲她的脑袋,道:“刚觉得你像女子了一些,满脑子还竟是贪玩。你乖乖在府里呆着,不要总惹伯父生气。”
纤纤撇了撇嘴,抬眼百无聊赖地瞧着满筵席的人推杯换盏,心里却冒出许多旁的事情来。
比如,师父给她的望穿秋水剑谱。第四重明明是被冠以“失魂落魄”之名,何以偏偏清丽明亮?在那些生涩隐晦的文字之间,好像有些什么一直被她一直疏漏了。现在的弯月林应该特别热闹吧?师父他老人家该不会是一直忙着采集百里香,忘了自己还有这么一个徒儿了?唉,真是自作孽不可活。就不该逞强要挣回姓严的那登徒子让自己丢的脸,脸面这东西嘛,其实本没有那么重要。就算自己打扮得再温婉娉婷,只怕是那小子连南宫府的门槛都不敢进了吧?就算去大街上听说书先生说段子,也比在席间苦捱着强。
初初应对那几个年轻人时不时望过来的目光,纤纤还聊以宽慰,自己总算还不至于嫁不出去。归根结底就是姓严的那小子忒没见识了,怎么可能会是她的问题!
刚刚悟出这个道理,正千转百回地赞叹自己英明神武,纤纤冷不丁地听见嘈杂的人群里有人高声喊道:“久闻南宫府千金不仅国色天香,舞艺更是超群。今日大将军寿辰,不知在下能否有幸一睹南宫小姐的绰约超逸呢?”
纤纤一眼就认出了说话的人,正是从她落座就开始频频她示好的龅牙哥。原本低声碎语寒暄谈笑的席间,就在听到这句话后顿时热闹了起来,几个纨绔少年吵吵嚷嚷着要一睹纤纤的舞艺。当然,这些人里,保不准就有一半的人是抱着看笑话的心理在瞎起哄。
没人知晓,纤纤的娘亲廖氏,是当年名震雁城的第一夫人,在西红楼上以一支羽衣逐魂舞迷住了无数的人的心。到底多少男子曾心甘情愿为她一掷千金,为她失魂落魄,现在已不得而知了。但唯一让人确定的,便是当年的西红楼因以玉色面具覆脸的第一夫人而扬名千里。她的神秘,就像是一团五彩斑斓的妖娆花簇,繁杂的色彩让人看不真切。只传,她生的一张绝美的脸,淡淡的眸光流转间便悄然魅惑了众生。
在廖氏决心嫁给南宫邱堂之后,神秘的第一夫人便悄无声息地从西红楼消失了,而这,也成了雁城百姓们茶余饭后最津津乐道的话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