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纤纤给太皇太后请安。”
一道清灵温软的声音响起,赫连氏缓缓睁开了眼睛。
她的眉眼安和依然,直到如云前来禀告纤纤进了慈安宫,太皇太后的神色也未曾有过变化,身上却凭空多了几分不怒而威的凌厉。
赫连太皇太后对如云使了个眼色,两排的丫鬟毕恭毕敬地悄身退下了。偌大的慈安宫只有空荡荡的穿堂风悠然拂过衣袂,窗外传来一两声婉转的鸟啼,明明赏心悦目,却让人心莫名怅惘起来。见太皇太后欲站起身来,纤纤懂事地及时上前搀扶住她。
她似是没有料到,不由得抬头看了纤纤一眼,很是满意地浮起一个慈祥的笑,轻声喟叹道:“纤纤呀,我倒是很想听你叫我一声皇祖母,这些日子,着实委屈你了。”
纤纤低头,眸光安然,转念间低声回道:“太皇太后折杀纤纤了。”
大抵是因为如此客套而相安无事的开场让两人都有些不适应。在片刻的沉默,赫连氏忽地站定,声音有些清冷:“纤纤,有话我就直说了。你是个聪明的女子,不管你恨不恨我,有些话如果我不开口,可能永远不会有人来将它挑明。”
她稍稍一顿,似乎有些难言,于是沉沉地叹了一口气,继续说道:“你应该知道,对于主上独宠你这件事,我一直没有多说什么。虽然这后、宫里头,有诸多的人对此不满……也是因为这件事,翎妃才会铸下大错闹到今天这个局面。我这不是责怪你,毕竟,你也有过我们倾家的骨血,为了年轻人的爱情也并没有什么过错……”
太皇太后的语调一直都慢慢的,仿佛北方深秋里的毛毛雨,一点一点地落在地上,不徐不疾,却丝丝凉透了人心。纤纤就在这软硬兼施的话语里有种喘息不过的错觉。
她的脸上却一直未掀起丝毫的波澜,唇边还带着一丝似有还无的笑,藏在袍袖里的手指却在那些话后狠狠嵌进了肉里。她终是体会了一把世态炎凉,终是明白了什么叫人情冷暖。最凉不过人心,到头来,一句清浅的话就将所有的责任归到她的身上,说辞富丽堂皇而且不容反抗。
见纤纤不语,赫连氏亦似乎没有要听她说些什么的意思。
老人家走到窗子边上,看着窗外开的繁茂热烈的花草树木,沉思了良久,似乎有些于心不忍:“依你的个性,是过着舒畅悠闲自在的日子,而不是困顿于这狭隘禁锢人心的后、宫之中。红颜未老恩先断……我看惯了太多的悲欢离合轰轰烈烈地感情最后大抵都成了过往烟云,最终陪在主上身边的,最后坐了皇后之位的,都是宽厚平和、克尽敬慎、持躬淑慎的女子,而绝非那些清绝绝俗的谪仙儿!”
日光渐拢,太皇太后收回目光,敛了敛声音道:“纤纤,不要怪我直接——你也应该知道——你不是皇后的最佳人选……而主上,要么失了众臣的忠诚拥护,要么就废了皇后之位,这万万不可,万万不可啊!”
来来回回周旋低回了这么多言语,要说的不过是这几句话了。纤纤抬起头来,蓦地笑了:“那,太皇太后,依您看来,是不是我离开主上,便是最好的选择了?”
闻听纤纤的话,赫连氏微微动容,目光却自始至终都未曾离开那一幅画像上。
那是一个中年男子的画像,静坐龙椅之上,眉宇间流淌着专属帝王的森然霸气与威严。
无需多言,纤纤也猜得出,那是前主上,倾夜乘的父王。
赫连氏比谁都明白,当她第一次接触到眼前这个女子冷然无所畏惧的眼神,当她看到一手养大的皇孙为了这个女子想要袖手天下的时候,她便知晓终究会有这么一天。她亦不想如此,只是,她已尽力为主上延长了后、宫的平和,而那并不是长久之计。
想到这里,太皇太后的目光在这个偌大清冷的宫殿里迅速变得阴暗浑浊起来:“你们原本就不应该在一起,主上为了你,放弃了太多……他断不可再袖手了江山了。”
在重重叠叠的日光里,她扶起一身细碎光芒的纤纤,递给她一块青铜令牌,低声说道:“带着它,便可以自由出入皇宫了。离开主上,走的越远越好……”
倾夜乘不明白,他至死都想不通,为什么蒙在鼓里的始终都是他一个人。纤纤知晓他最是讨厌这样的,不是么?她答应过他,无论做出如何的抉择都会亲口告诉他的,不是么?
狠狠捏着这封匆匆留下的书信,倾夜乘的眸子里几乎迸溅出火花来。
那是她的笔迹,娟秀、婉转,却毫不留情地狠狠戳穿了他的心!
霓裳宫落只剩下一块无人认领的牌匾,物是人非里空荡荡地清冷着。那个巧笑倩兮厮守终老的人儿,那个说始终会等待他归来的人儿,现在到底去了哪里?
他早就该料到的,早就该料到的。
她种的花还在院子里开得热烈,软纱帐还在风中自顾自地摇摆。说好的相守终老呢?说好清风明月里皓首白头,难道你都忘了么?怎么可以说走就走,怎么可以如此清绝相忘江湖?
他想起了他们的孩子,多少个夜晚,枕旁的人儿湿了眼眶,却漠然不说一句话。曾经那个巧笑倩兮的她,曾经那个明朗璀璨的她,终究赔进了岁月的流沙里。事到如今,这一切他又怎会料到成了这般光景。倾夜乘感觉到身体的某个地方传来一阵阵钻心的痛。他是亏欠了袁素素太多,但他自始至终爱的都是她南宫纤纤啊。宁可负他人,宁可负江山社稷,他至死都不敢想,有一天她会转身离开。
到底是幕流景赢了,而他倾夜乘,却要带着这抛不掉的天下,茕茕孑立,一个人孤独终老么?
“纤纤不辞而别,万望主上恕罪。纤纤与主上共度一载,提笔却不知从何说起。与主上相识至今,感念主上一片盛情,纤纤无以为报。原以为,纤纤可以陪伴主上以至终老。无奈纤纤心性倔强孤傲,实不适于宫中的种种算计纠缠。纤纤想要的,不过是一把琴,一支箫,一间可以容身的寒舍。母仪天下,于纤纤不过是一个名份,于主上,也不过是一次眷顾的册封。君虽有爱,妾不遗情,莫道宿命,只说无缘。九女剑原本就是主上之物,机缘随了纤纤五六载,如今归还主上。即便沉浮飘零,愿与帝魂比翼共存,不离不弃。”
高高的城楼上,一阵空荡荡的山风呼啸而来,激起了衣袂,也乱了头发。日影已沉,昏黄的夕阳轻轻浅浅地落在了男子的身上。那个俊朗挺拔的背影,就在这离离乍暖轻寒的斜阳里,渐渐模糊了起来。
他蓦地想起了他在绛云楼等待纤纤归来的三年,那些无数个冷雨敲窗的夜晚,也如现在一般,天地间分外空旷。他想起了倾玄冷和棠莫璃的故事,在决意与相爱之人相忘于江湖之际,那个手执帝魂剑的男子,也如他此时此刻一般,望着遥遥的寒山和归飞的宿鸟,茫然若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