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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红蚂蚱 绿蚂蚱(2)

“这是村上二哥。”

那女人低低头,红潮未消,又晕晕地润上一片:“二哥。”

“这是本院五叔。”

那女人又低低头:“五叔。”

“这是二大爷了。”

“……二大爷。”

一听话音儿,竟果然是自家村里媳妇了。众人再也不敢造次,举着烟忙忙后退,惊呆了似地看那女人,失声叫道:“噢,噢。上家,上家……”

聪明些的,忙又恭恭手:“福海,贺喜,贺喜了。”

村里女人疯了似地围过来,雀儿一般喳喳着拥那外乡女人去了。汉子们却怔怔地蹲着,看看天,太阳正慢慢西坠,似不曾是梦。又十二分地不信,摇摇头,又摇摇头,恨恨地把烟碎去,骂一句“日日的!”

喝汤时分,一村人都拥来看“瞎子福海家里的”。端了饭碗的手擎擎地举了半道村街,手腕竟也不酸。连狗也跟着喜,“汪汪”着蹿屁股叫唤。生过娃儿的妗们又疑那女人腰里紧,怕是“那个”了。

炊烟散去了,淡月遥遥升起,夜风在村街上掠过,悄然地旋去几片黄叶。村西便有胡琴声传来,那是瞎子舅为村里人“献丑”了。

……一曲缓缓、哑哑地唱流水一般泻来。一时月白风清,狗也不再咬,但见星儿齐齐眨眼溅破点点银白在树梢儿。在延向久远旷野的灰带子一般的土路上,仿佛有一双沉重的脚在路上走,一踏,一踏,一踏……走碎那密织的夜。似乎连鬼火也不再狰狞,亲亲地****乡音在说:兄弟,你不歇一歇么?已经走了那样远了,你还要走下去,那路是无尽的呀……

听曲儿的妗子们在眼里沾了泪出来,心里叹一声:这瞎福海真能啊!

夜更深些,打光棍的舅们终于把瞎子舅诓到牲口屋来,急煎煎地围住他,问:

“福海哥,你是卖老鼠药那会儿认识这女人的?”

瞎子舅默默不语,

“是算卦那会儿?”

还是不语。

众人又把凑钱打来的一斤白酒倒了满满一碗捧上:

“福海哥,兄弟们给你贺喜了,干了!”

瞎子舅接过来,咕咕咚咚一气喝干。亮了碗底后,用袖子擦了下嘴巴,有红在脸上慢慢透出,身子却一晃也不晃。只欠身拱恭手,谢过众人。

众人瞪大了眼,又问:“福海哥发大财了么?”

有一个时辰了,瞎子舅眼眨眨地说:“爷儿们是想叫我算一卦么?”

没人算,只叹他的好酒量。知道再也问不出什么,又默默地往那女人身上想……

这晚,十几条光棍汉把床上的铺草都滚翻了,一夜都在思量瞎子舅和那女人。怎样的一个角色,竟也能寻下媳妇?那媳妇竟还是自家走来的,不曾用绳索捆绑,说来就来了。这瞎子究竟使了什么妙法,居然能诓得一个活生生的女人回来?

听村里人说,这福海舅生下来就是瞎子。那时,倒也眼睛大大,眼珠白白,并不晓得会有一世黑暗等着他。只是烈哭。有一天,哭得急了,险些被他老爹扔去!只他娘不忍心,才恩养下来了。长大些的时候,才知道世间竟还有光明,只是他一人将永世不见。于是终日坐在床上,默然地打发那无尽的长夜。

天晴了又阴了,花开了又落,庄稼绿了又黄。熬得那一轮火红的日头遥遥升起而又缓缓坠下,月牙儿在云中摇去一弯一弯银船,瞎子舅脸上终于熬出了木木的静。不知什么时候,他走出来了。先是掂一根竹竿在手里,后来不再掂竹竿,竟也能在村里转弯磨角了。突然有一日,人们见他掂了一只瓦罐到井里打水,直直走来,一步不差地站在井沿上,不曾试探,就松下那瓦罐,“咚儿”一声,提满满一罐水上来,又直直地回去,叫那打水的女人咋舌!

人说,这瞎子舅命太硬,过不多久就熬死了爹。只靠娘来养活。那日子就越发地艰难。娘背草回来的时候,常常有一串带血音儿的咳嗽伴着,每夜都要他捶好久才能入睡。只怕这当娘的熬不多久,也会被他熬去……

终于有一日,他突兀地摸到娘的床前跪下,久久,有两行泪出来:

“娘,你不该生我……”

说完,摸索着走出去了。此后,那瞎眼再不曾有一滴泪流出来。

他就这样走了。仅仅带去了一根竹竿。听人说,他曾在外乡的集镇上卖过老鼠药。当老鼠药也不让卖的时候,他又到更远的地方去跟人学算卦。一个瞎子,一字不识的瞎子,那阴阳八卦、天干地支、二十四时,加上五百年的历头竟也背得滚瓜烂熟。生辰日月掐指便一口说出,很有了些名气。后来,卦也不让算了,他又跟人搭班儿唱曲儿,拉一手好胡琴……他在风里坐过,在雨里蹲过,在漫天飞雪冰冻三尺的日子里走那漫长的路。上苍从来不曾厚待过他,可他仍然默默地活着,每次回村,都将会有一盘荷叶包的肉包孝敬在娘的眼前。娘死了,他恭恭敬敬地放在坟上。似乎那黑暗有多顽强这生命就有多顽强,那坚忍的活叫村里人看了发怵……

现在,他带了活生生的女人回来了。

那女人是从不串门的。瞎子舅每日到外村去唱曲儿,天一落黑便早早地回来,那女人一准倚在门旁望他,那目光幽幽的。进屋来即端上洗脸水,饭盛上,接过胡琴挂在墙边,一切都在默默无言中。于是又双双坐下:

“你吃。”

“你吃。”

也许有一片肉在碗里来回递着,夹过来又夹过去,瞎子舅会“嗯?”一声,那女人也“嗯”一声,终久还是那女人吃了。

两个月之后,便有响亮的哭声从屋里传出来,那女人生了。生在屋里的草木灰上,一团粉红的小肉儿。瞎子舅竟弄来了极珍贵的红糖给那女人补身子。请村里女人来收生的时候,脸上破天荒地有了笑。妗子们送鸡蛋来贺喜,硬拽着抹了他一脸锅灰。汉子们让他打酒请客,他也就请了。只是把孩子抱出来看的时候,都觉得不像。那孩子白白粉粉,没有似瞎子舅的地方……又是一阵叽叽喳喳的疑惑,只不肯说出来。可瞎子舅亲孩子的样儿又叫人实信不疑。在那一月里,他脸贴住那“红肉儿”,喊出了一百多个疼煞爱煞的人才会叫出的名堂:“狗狗子,肉肉子,宝宝子,蛋蛋子,心肝子,心尖子,剩剩子,栓栓子……”

又过了一个月,那女人抱着孩子去了。有人问了,瞎子舅说:“回娘家了。”再没有话出来。

仍旧是远远地去他乡唱曲,一把胡琴,一副“呱板”,走一条黑暗的路……

村歌六:

红红的日头一大垛哟,

长长的影儿一坨坨;

黄土路上外乡的客哟,

一步一磕朝阎罗……

老磨

灰驴戴着“遮眼”一圈一圈地走,踢嗒、踢嗒碎着。老磨就随了那碎声转,唱一支古老的歌。汪儿姥姥在面柜前坐了,白白干干皱皱的手把了细箩,“咣当、咣当”,晃一身灰白的薯粉;晃一串单调、悠长的音儿在静了的村街里传。于是那间隔了很久的“得儿、得儿”赶驴声线儿一般细出去,似要扯了那淡淡的秋日一同磨。

老槐舅爷搬只小板凳在磨房前的朝阳处坐,半闭着眼儿听那老磨响。一张被岁月的纹切碎了的脸,漫散了沉沉的暮,将一星儿一滴的活气网死,那团破破烂烂的棉絮,也就死了的静。倏尔一声干哑的咳传出,很骤。似喝住了灰驴那无休止地转于极静的一刹,一切重又复归。仿佛不曾有过什么,那“咣当、咣当”就一直响下去。

一时,橐橐橐橐光屁股娃儿跑来喊奶奶。那灰驴走,箩儿却停了。柔柔长长地一应,粉红的小肉儿闪进磨房去了。

咯咯咯咯,一串童音儿雀儿散出去,击乱了那淡淡秋日淡淡云。便有破棉絮探出一双老眼,追了那粉红远去,又慢慢短回来,熄了一线亮光。嘴巴磨磨地动了,仿佛自言自语:

“那年槐花开得真好……”

灰驴一圈一圈走,老磨吱吱呀呀转,不见箩响。

“一嘟噜一嘟噜……”

灰驴的“遮眼”斜了,透过朦朦胧胧一线白,极细微的一线。于是又走下去,一条长长的夜路。

“大月明地儿里****粉一片……”

箩儿“咣当咣、咣当咣”,失了那平缓的节律。一时急急快快,乱钟一般;一时又缓细如滴,半日一“当”,半日一“咣”,似断如续。

灰驴仍旧一圈圈走着。只那一线慢慢晃大,慢慢晃大,终于有一只大大的眼独出来,一环环白着,凸那黑黄的仁。便停了四下看,仿佛知了终日在磨道里走得无味,立时蹿将起来,犟着长长的驴脖挣那套绳,险些把磨掀翻!汪儿姥姥怔怔地抬起头来,忙又慌慌地去抓那断了的套,被灰驴拽倒在地上,拖着跑了出来。在暗中待久了的驴眼被芒芒的秋阳刺了,“咴咴”地昂天长叫。

老槐舅爷动了一下,那曲成一团的破烂棉絮抖然长出七尺身量,只是极快地一跃,抓起墙边的扎鞭甩了过去,炸雷般脆响!

灰驴站了,抖着一身灰毛。于是又拉回磨道,戴正了“遮眼”,一圈一圈走,重碎那踢嗒、踢嗒……

面箩重又响起来,“咣当、咣当”,和着天际那悠悠淡淡的白云化入无尽的久长……

磨房里传出了细微的一叹:

“孩子大了……”

那长了的老腰重又弯回破棉絮里去了,随着便熄了一线亮光,沉沉如死灰。老槐舅爷闭着眼,身子悠悠地晃……

队长舅一甩一甩地走来了,拍拍老槐舅爷,大声说:

“二叔,戳。”

那合拢的眼缝似移开一线,又闭了。

队长舅两手捧了嘴巴贴近老槐舅爷的耳朵炸声喊:

“二叔,给你说媳妇哩!”

“鳖儿!”老槐舅爷一声骂出来,眼随着睁了。

队长舅那张从来不笑的瓮脸竟也乐呵呵:

“二叔,拿戳。民政局的款来了。”

老槐舅爷在腰上抓了一把,递过那黑污污的烟布袋,布袋上拴着一颗老玉石小戳。队长舅接过来在嘴上哈一层雾气,就势在小本本上盖了。递过五元钱,又说:

“二叔,那会儿你要是不回来,怕也坐上屁股冒烟儿的车儿了!”

忽然磨房里传出汪儿姥姥的骂声:

“滚!”

于是,队长舅不敢再儿戏,灰溜溜地去了。——那是他的娘。

踢嗒,踢嗒,踢嗒……

咣当,咣当,咣当……

灰驴,老磨,秋阳……

村歌七:

高高坡上一棵槐哟,

哥把妹的门拍拍。

有心隔窗应一声哟,

又怕黄狗咬出来。

一去十八载……

村孩儿

队长舅竟也怕一个人。

那是个孩子,眼角里总粘着两蛋蛋儿眼屎的孩子。穿破袄露肚皮,路当间站了,鼻子“哧溜、哧溜”响着,拿一小节扎鞭梢儿,气势势地一指:

“老三,过来。”

“喊叔。”

“老三,你过来不过来?”

“鳖儿——喊叔!”

“老三,我日——”这孩子撅起肚儿,两手神气地一夹,做出仰天长骂的样子。

不料,队长舅也就乖乖地走过去蹲下了。

那孩子两腿一跨骑在脖里,叫一声:“逮马!”队长舅立时驮了他起来,早有小扎鞭在屁股上抽,昂昂地在村里骑过。有时还得在村里转上三圈,才拧了耳朵放他走。碰上哪家女人,队长舅喊一声:“鳖儿的裤子烂了,给他缝缝。”说了,一准儿有女人拐家拿了针钱出来,好言哄他咬一根黍杆儿在嘴里(这样不生灾),就势蹲下给他缝。缝好,在裤裆处把线头咬断,替他拍拍身上的土,又任他撒欢去了。

久了,才晓得这娃儿叫国。能和我这客居姥姥家的城里人享有同等待遇的,在村里怕只有国一人了。他更是走哪儿吃哪儿,走哪儿住哪儿。在广袤的乡野,捧了小木碗出去,足可以吃遍天下。外村人问了,他自然气势势:

“爹死了!娘嫁了!”

于是有人慢慢细细打量国,在心里骂那不知为什么要走而终于走了的国的娘,心陡然地为那“爹死了!娘嫁了!”的响亮亮所动……

在村里,只有五姨的话国才肯听。五姨出门便亮了一道村街。不曾见她怎样打扮,但见那油亮亮的长辫儿,红红润润的脸,黑葡萄般的眼仁,总扯了年青汉子的眼珠滴滴溜溜跟了转。拖着鼻涕的国又常常像尾巴一样跟着,还要五姨扯了走。就有更多的人凑来跟国搭话,争着驮他。国也就更神气,一节小扎鞭在年轻汉子的脊背上抽飞。汉子喜喜地瞅了五姨,心里也就痒痒地乐。夜里,常听五姨在喊国跟她去睡。国一蹦一蹦地窜进五姨家,跟五姨睡在西厢房里。听见半夜有人拍门,五姨在国的腿上拧了,他便跳起来朗声骂:“我****娘!”于是,便不再有人敢来。国像躺娘怀里一般死睡到天明,也六岁了,还常拱那****……

二日,有人问:“国,跟老五睡了?”

“睡了。”

“老五的****白么?”

“白。”

“软么?”

“软。”

“你摸了?”

“摸……摸你娘!”一头撞将过来。

恨这娃儿跟村里最美最秀最辣的姑娘睡,恨得牙痒,却有“爹死了娘嫁了”架着,不敢造次,只好任他撞了。

有一天,村里人在空了的大庙里拣烟。五姨无意中在泥胎后头的空洞里掏了一把。不一会儿,便肚子打阵儿疼,疼得她满地滚。慌得妗子们赶忙烧纸磕头,给五姨愿吁。国却一花眼儿爬上那泥胎,拿一节小棍,“叭、叭、叭”敲断了泥胎的三个指头!一屋人脸都白了,他仍叉腰在泥胎的肚子上站着,大声喊:

“姑,还疼不?”

妗子们战战兢兢地问他:“手指头麻不?”

“不麻。”

“疼不?”

“不疼。”

于是,人们齐声说:“这孩子是贵人。”

他便嘻嘻笑。搡搡腰,鼻涕流到了嘴边,忙又哧溜回去。

没人的时候,有大人拉了孩子在他裤裆里钻,一连钻三次,想必要借一借“贵人”的福气,只是不说。此后,每每有比他小的孩子大街上走,国便腰一夹,叉开两腿,高叫:“钻过去!”

忽一日有人捎信儿来,说国在王集偷了饭馆里的钱,被人抓住了。一时慌了全村,焦焦地立逼队长舅去王集领人。队长舅破例买了盒锡包烟揣上,饭也没顾上吃,掂了一兜窝窝便去了。

黄昏时分,国被领回来了。一村人围着看,可怜那小胳膊活活捆出了两道绳箍!疼得一干人掉下泪来。队长舅黑着脸把国领进仓屋,从捎窝头的破兜里掏出一个荷叶包来,里边是一盘肉包,冲他一瞪眼:“吃吧,匪才!”

国看着他,上前两手抓了四个,馋馋地吃起来。队长舅吩咐人叫来了长辈份的老者。五姨也来了,贴着门框看他吃。待他吃光,又慢慢舔净了手上的油。队长舅一声断喝:

“跪下!”

国扬起脸,想笑。却见一屋黑气,早软了膝盖怯怯跪下了。便有皮绳从身后拿出来,上去扒了裤子,露那红红的肉儿。只见一皮绳劈下去,屁股上两道红印暴起!先有骂声出来,继而是弹腿哭。接下,一绳快似一绳,一印叠上一印,便杀喊“五姑”求饶了……

五姨不忍看,转过脸去,却又助威般地喊:“打呀,老三,给我往死里打!”

腿不再弹了,只喊爹喊娘喊祖宗地哭……

“还敢不敢了?”

“不敢了。”

队长舅扔了皮绳,在一旁蹲了,拧烟来吸。长辈和五姨一同上来点化他,说了这般那般地好好恶恶,国却只是哭。

队长舅吸上一袋烟,又问:

“国,你长这么大,见谁家丢过一根针?”

“没,没有。”

“谁家丢过一根线?”

“没有……”

“鳖儿,丢人丢到王集去了?!是短你吃了还是短你喝了?这村里多少辈也没出过贼,你他妈做贼!”

“三叔,我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你好好听着,再见一回,打折你鳖儿哩腿……”

国抽抽咽咽地哭起来,整整哭了一夜。村里妗们川流不息地来看他,还特意做了好吃的端来。五姨陪了他整整一晚上,烧热水用毛巾给他焐屁股……三天肿才消下来。

经了这一顿恶打,国老实多了。村里孩子见了,也不再怕他。

待我离开村子的时候,国也到王集上学去了。那天,全村人都出来送他。国穿着队里给他出钱做的一身新褂儿,脚蹬五姨给他纳的一双硬帮厚底的新布鞋,陡添了不少文气;队长舅用架子车拉了那三表新的铺盖(队里出棉花出布料,妗们搭夜套的)在村口等。众人又好一阵夸他。一百多户人家,不知谁先起的头,一家拿出一毛钱来凑齐送他。有实在拿不出的,送两个煮熟的热鸡蛋,面子上又觉得对不起人。这一刻,洗净了脸的国仿佛真长大了,恋恋地叫姑、叫婶、叫大娘、叫大爷、叫叔……叫得人心里酸酸。

后来,听说国果然上了大学,干大事去了。只是再没有回村来,也没有一字给村里人写。村里人每每提起他,却总溅着唾沫星子说“咱国在外头干事咋咋……”平添了许多荣耀。

多年之后,有幸在省城碰上了国,已无了一丝乡音在口里。问他想不想回去看看,他说:“家里没人了。”

淡淡。

村歌八:

勺子磕住门头叫,

远哩近哩都来到。

孩儿,回来吧!

——回来了。

勺子磕住床帮叫,

远哩近哩都来到。

孩儿,回来吧!

——回来了。

……

绿嘴儿牡丹

世上的女人,给我印像最深的怕也就是五姨了。

冬日很短,夜又像化了似地长。那天总也阴晦着,久久磨不出笑脸,村街就越发地单调沉闷。日子呢,象过了一世那么久,而又慢慢地重复,寡味得叫人愁。于是,五姨挑了水桶出来,村街里陡然便有了活气:天仿佛不再压头地闷。似有云动,恍恍地有光透出来;地呢,那看腻了的黄土路也就多了些贴人的温热。有深深浅浅的辙印显出来了,冻硬了的牛蹄印又似凹凸的砚台一般有趣;灰了的泥巴墙上有公鸡在悠悠散步,老牛“哞哞”地拖出一长串村家的盎然;秃了的树枝也似在慢慢伸展,有活力从老根处漫出来,渐渐有一点点绿透在枯了的树皮上。伴着那脚步声,仿佛有跳跳的音儿响出来,耳畔也似真有了铃儿叮当碎弹那沉沉的秋日;不曾有风,也不曾扭动,就见那扁担颤悠悠,桶儿晃悠悠,细腰儿软软地风柳去……顿时叫人觉得生活也还有趣。日子漫长,终也会一日日过去的。脸上就松快些。

那手更是一支欢快悦耳的歌。抓了什么,便有活活的动在上边,跳着细巧和灵捷。织布的时候,扎花的时候,纳鞋的时候,仿佛有丝弦在那手上奏着,扯那明快地跳跃。当那细小花针在绷了的白布上“咬”,一时便有鸟儿、鱼儿、虾儿跳出来,鲜了人的眼……

那时也就十七八岁。惹了多少乡下汉子做她的梦。却又不敢近前。那性儿说烈也烈说柔也柔,那心说软也软说硬也硬,就云儿一般在天上飘着,不是那命运的绳儿在黄土地里系,怎能白白地被村里汉子霸看了那多年?谁都觉得她终有一日要飞去,只盼时日能拖得长一些,再长一些……这是个能给男人百般温柔,又能贴上命为男人打天下的女人哪!

然而,她走的竟是那样的突然,那样的……

记得是县剧团到村里来了,要连演三天,免费给乡下人看。于是,一村人热闹得像过节。

日头高高的时候,女人们便早早地放工回去做饭,在搭了戏台的空场上,早有家人摆好了凳子。天一擦黑,四乡的人都涌来了,远远的十几里地都是人声。好像早年有个叫“小五子”的唱得好,人们便嘴上老挂着“小五子”,像是自家人一样。然而却又不是“小五子”,只一干人在台上蹦着唱,穿一身绿军装,脸上红红白白,十分英武。特别是有一个浓眉大眼的白脸子,很招女人的眼。于是人们又记住他叫“少剑波”。

半夜时分,到戏台后边的空地上去尿。转过身来的时候,忽然看见五姨在戏台下边猫着,不知在干什么。也就跑去了。只见五姨歪头从戏台的板下往上瞅,两眼烧烧地亮着,暗中已觉红腾腾。透过板缝的亮光,她的手在板上乍着,仿佛在量什么……

第二天,又见五姨到代销点扯了黑布回来,掩了门一个人在屋里躲着,一天都没吃饭。叫了,说是头疼。

晚上又是演戏。一村人都早早占位儿去了,独独五姨没有出门。待到戏散时,五姨才悄悄地来了。她围着戏台转了两圈,一直等到看热闹的小孩也走尽了,却又叫我回来,眼儿怔怔地望着我,嘴上咬出一圈印痕之后,才从背后拿出一双鞋,让我去戏台上给那白脸子……

此后,两人不知怎么到小树林里去了。那晚,大月明地儿里,我头一次见五姨穿得那么鲜亮!

三天后,县剧团走了。村子里曾热热闹闹地说那“少剑波”。过了些日子,也就淡下来,依旧慢慢地熬那老日头。只五姨脸上怅怅,像有了病似的,也从不跟人谈论“少剑波”。很想跟人说一说五姨做了鞋送人,偏五姨又吩咐不让说,也就忍着。

常常见有人提了礼物到五姨家。三姥姥又满村喊着找五姨,五姨只是躲着不见。终于有一日,一家人都上去打五姨,五姨却紧闭嘴巴,一声不吭。打急了,她疯了似地跑到井上,在井沿边边儿站了,一只脚高高抬起,对追来的家人说:“再撵一步,我就跳井!”

于是,一村人都来求她别跳,家里也就只好做罢。

没人的时候,五姨问我:“文生,你回城去么?”

我摇摇头。

“你不想你妈?”

我怔怔。

“你妈想你了,你也不回么?”

“妈妈……总把我锁屋里。”于是,我吞吞吐吐。

又是久久地怅然。五姨那好看的脸子瘦了,眼上黑了一圈……

“你回去的时候言一声。啊?别忘了,悄悄告诉我……”我点点头。

又过了些日子,村东的哑巴坑干了。那是个死坑,夏天里水满满的,一到冬天就干。狗娃舅跳下去挖坑泥,竟挖出一双鞋来!洗净了,却是新的。连那鞋里垫的袜底也是新的,还精精意意地绣了一对绿嘴儿牡丹!

狗娃舅喜得哇哇叫:“谁把一双新崭崭的鞋扔坑里?真他娘的傻!”

晾干后,狗娃舅每日里踏拉踏拉穿着在村里走,见人就张扬:“老三,我捞了双鞋!”

便有一圈人围上来看。他就脱下来拿在手里,指着让人看那一对绿嘴儿牡丹,活鲜鲜的。

碰见五姨,狗娃舅踏拉踏拉地走近去:“姐,我捡了双鞋,新哩。”

五姨嘴唇都白了,却说:“……怪新。”

“就是大了。”

“……大了。”

“还绣了牡丹呢!绿嘴儿牡丹,挺鲜……”

“……嗯。”

狗娃舅又想脱下来让她看,见她不再问,十分扫兴,又踏拉踏拉走去跟别人说。

五姨硬硬地走回去了……

不久,五姨突然嫁人了。走时没有哭,谢过众位乡邻挺挺地到另一个村庄去。和别的乡下女人一样下地,一样生娃,一样牵了驴去磨面,听那磨响……

后来,听五姨的女婿说,五姨哪点都好,就是打从过门儿没笑过。好在庄稼人不靠笑过日子,这姨夫也就认了。

只可惜了那双鞋,被狗娃舅踩得不像样子。

村歌九:

大月明地儿里并肩肩坐,

妹子叫声朗哥哥:

一颗心儿给了个人,

十匹骡子拉不脱,

不信你摸摸……

老坟地

几株老柏寒寒地立着,枝头上散着乌秃秃的翅儿动,“扑扑”地扇着膀子黑去了,送一声闷长暗哑的“呱——”便有一坨一坨的“土馒头”漫向久远,把千百年的死静扯到眼前来,肃然地凸向天际,让活着的人敬……远远,一座巨大的“土丘”突兀地立在最后,丘前剑一般竖着一通石碑,丘上默然地丛一束旺绿……看了,膝盖软软地想跪,终于记了那是“子孙葱”。忽儿有风旋起,冥冥之中似有苍老的魂灵在说话:

“那是老祖坟。老祖爷是从洪洞县大槐树那边过来的。听说是背着一张木犁,走了七天七夜才走到这里来,他走不动了,也就不走了,就用那木犁开地,一沟一沟犁出了一个庄……”

一时,眼前晃晃的,似有一张巨大的木犁犁过来,犁杖上黑乌乌地亮,带着饱喂血汗后的腥气……

忽有一线柔柔羞羞的“嗯”声在耳际飘,系了那吓傻了的魂儿,才想起五姥姥带着才过门的新媳妇来认坟,我也跟到老坟里来了。

定睛看了,一抹粉红跟那苍老的嗓音在死死静静的坟地里闪,也就赶忙窜将过去。

“这是恁老老老爷的坟。听说那会是大户,后来不知怎么就败了……”

五姥姥颤颤地跪下,恭恭敬敬地在坟前跪了一个头。

新媳妇扭扭地站着,手掩着嘴儿,吃吃笑。

“这是恁老祖奶奶的坟。听说是为把你祖爷养大,守了十五年寡……”

又是颤颤跪下,恭恭敬敬跪一个头。

新媳妇仍旧站着,一团红红的手巾在手上绞。

“这是恁祖爷的坟。听说年青时候中过秀才,后来进京赶考死在路上了……”

于是跪下,跪了两个头。

新媳妇眼斜斜地看那坟丘上的裂缝,脸上忽有飞红漫浸。

“这是恁祖奶奶的坟。听说本事老大,在场里扛粮食赛过男人,八十岁还能咬核桃……”

“扑哧”一声笑出来,新媳妇掩着嘴儿问:“娘吔,你听谁说哩?”

“听上辈人说哩。我来的时候,恁奶奶也领我来认坟。环儿,你得记住墓头哩。男人家心粗,时候长就认不准了。”五姥姥怔怔地望了新媳妇一眼,软声软气地说。

一只老鸦在天上旋了一圈,又“呱——呱——”闷叫,五姥姥仰脸朝天上吐口唾沫:“呸,呸。”又姗姗地朝前走。

“这是恁爷、奶奶的坟。恁祖奶奶本事大,到恁爷这一辈就不中了,老受人家欺负。地都叫人家霸过去了。还算不赖,咱家没占上‘成份’……”

说完,跪下磕了三个响头!直起身来,一脸老皱网出虔诚的宁静:“爹、娘,恁孙媳妇来看恁来了。咱这一门的香火断不了啦,恁老放心吧。节哩年哩,没钱花了,恁孙子媳妇会来给恁烧……”

新媳妇似也被这肃穆的死静罩了,一时脸也沉下来,默默立着。

“环儿,给恁爷、奶奶磕个头吧?”

“娘……”

“环,磕个头吧,这是规矩。”

新媳妇看了自己的新衣裳,腰扭扭着,似听见了冥冥之中的魂灵的呼唤,怯怯地跪了……

在坟地里待久了,心里怯怯地怕着什么。便往红烧的远处看。只见坟地边的一个坟头上消消停停地坐着“傻八儿”。这“傻八儿”终天笑着,这会儿正一声声地长喊:“娘……娘……娘……”单调悠长的“娘”把坟地喊得阴森森的,只觉得头皮发紧,立时想尿。仿佛那小山一般的老祖坟也觉了当祖宗的耻辱,被那灰蒙蒙的阴风罩了……

转脸往东,立时见村头八斗舅家在扎根脚盖房。咚咚地夯声响着。几十条汉子亮着光光的汗脊梁,阳壮壮地喊:

石磙圆周围哟,

——嗨哟!

抬高猛一丢哟,

——嗨哟!

抬高再抬高哟,

——嗨哟!

抬高不弯腰哟,

——嗨哟!

咱们那(呀个)往前走哟,

——嗨哟!

咱们那(呀个)往前挪哟,

——嗨哟!

……

一时天光亮了些,一颗心稳稳地落在肚里,吐一口气出来,仰望那力的野和响亮。又壮胆回头一瞥,似觉老祖宗那通石碑直竖竖的,透出不枉扛了木犁犁出一个庄来的骄傲!一片一片的坟头从那石碑下漫过来,仿佛那死人的队伍也阳壮壮地一代一代排开,顶那日月的艰难……

五姥姥领着新媳妇从老坟地深处走来了。只听新媳妇问:“娘,那边一片坟是谁家的?”

“那都是些不守规矩的,死了也不能入老坟。”

“谁订了规矩?”

“许是老祖宗吧。老祖宗用木犁犁出这么一大庄人家,还能不立个规矩。没有规矩不成方圆……”

新媳妇不吭了,只望那孤伶伶的一小片坟,望那些死了还不能入老坟的人……

快要走出坟地时,五姥姥声音低下来:

“环,环……夜、夜黑间,小雀儿卧窝了没……?”

新媳妇脸腾地红了,烧烧地红到白白的脖颈处,四下慌慌看了,娇嗔地跺脚埋怨:“娘吔,娘吔,看你都说些个啥吔?”……

五姥姥脸上的皱花儿开了:“环,不羞哩,不羞。自家娘们,怕啥哩?男人野性,不知疼人哩。我是怕……”

“娘,娘吔……”

“好,好。我不问……环,要是……缝个垫腰的棉花枕……”

腾腾腾,新媳妇红着脸已出老坟地了。

五姥姥自言自语地说:“哎,老没成色。急抱孙子呀……”

风起了,萋萋荒草簌簌地唱着死亡的歌。我不敢扭头再看,一蹦子跑出老坟地。

远远的西天,正燃着一团火红的球。红红的霞辉里,狗娃舅和一群割草孩子回来了。一个个泥丸儿似地动着,亮着金红的肉儿……

我站住了,怔怔地望了老坟地,又望了西天红火里的小泥丸,突然也想野唱……

村歌十:

老日头哟,

——犁哟!

荒草滩哟,

——犁哟!

胖嘟嘟的****,

——犁哟!

小红肉肉儿,

——犁哟!

五谷丰登,

——犁哟!

百畜兴旺,

——犁哟!

……

(《莽原》1987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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