轰隆隆的炮声在车厢外炸开,却似乎影响不到这里头,秋晚听到外头的声音莫名的就松了口气,尽管架在她脖子上冰冷的枪在微微的战栗。
那些人听到外头的声音,本能的就把她挡在了身前,又怕她跑掉,其中一个大胡子男人,便一直用枪抵着她的脖子。她原本就单薄,微微一动,白皙的肌肤下似乎还能瞧见血管,她却也不挣扎。门口慢悠悠拐进来两人,原本还算开敞的空间一下变的转不开身。大胡子挟持着秋晚后退了几步,说:“来的是哪路人马,敢当老子的道。”那陈仲良因为一身的伤,早已虚弱不堪,见着一屋子人面面相觑,眉头一下就解开了,只道:“这下好了,连傅少帅都来了,我可不是得救了,看来我那夫人比我有面子。”
先前那三人本就忌讳旁人知道他们绑架了陈仲良,这会更是冷汗直冒,再瞧着车厢外头也是早有人守住了,听着那陈仲良竟然喊出了‘傅少帅’三字,当下只觉脊背一凉,再瞧着来人,果真是那傅成勋,吓得连握在手里的枪都险些拿不稳。那傅成勋是何等狠厉的角色,据说当初昆山督军邓启云是有意要让他成为自己的乘龙快婿的,哪会知晓他会反咬一口,那邓启云只得是丢了地盘,更送了命。
傅成勋与另一人皆是寻常打扮,他目光直盯着被挟持的秋晚,缓缓说道:“我说车厢里头比外头热闹吧,陆副官你还不信,这不,连我久未见面的未婚妻都在。”
陆副官却是一脸惊讶,傅成勋一拍脑门,直说:“瞧我这记性,你还不知道,眼前这位冯小姐,就是我们家老爷子给我指定的夫人。”
秋晚听着他的口气,尤为“与众不同”,像是在嘲笑她,又像是在撇清关系。身后的大胡子一把掐住了她的脖子,冰冷的枪抵着她的头,其他二人皆是一副警备的状态,她也没挣扎。大胡子说:“今天这事到了这个地步,我们也没什么好说的,只要傅少帅能放我们一马,陈先生与您的未婚妻都能安然无恙。”
傅成勋环顾四周,大笑:“你有资格跟我谈条件吗!”
“那您是要我掐断这位小姐的脖子,还是叩响我手里的枪。”
“你手里的筹码,还不至于让我放你走,何况还是三个人。”
秋晚原本是抱着一种云端里看厮杀的心态的,现在却显得有点残酷,她微微有些恼,大胡子却说:“这里是刘德昭的地界,外头又打着仗,您来这里也是冒着险的,何必要因为我们这种小人物失了大大局。”
傅成勋说:“你倒是也不笨,回去告诉穆九卿,别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现在的昆山,已不复从前。”
大胡子听了他这话,自是松了口气,只是手里的枪却是没有半分要挪开的意思,另有一人夹着秋晚走至门口,秋晚是不害怕的,虽然傅成勋说她这个筹码没多大的价值,但也还不至于看着她死,至少她还是他名义上的未婚妻。
所以她连挣扎都懒得做,被人推推搡搡到了门口,许是她皮薄,白皙的脖子上被大胡子掐的青紫一片。傅成勋盯着她看,忽就掏出了枪,枪口似一个硕大的黑洞,瞬间就冒着火花,‘砰’的一声在秋晚的耳边炸开。她愣了半秒,脸上像有雨点密密的打来,模糊了她的眼睛。四周的桌椅便开始慢慢扩散,转瞬又像是掉进了水里,强烈的水压让她呼吸困难,她想抓住什么,又什么都没抓住,她在想她这是要死了。
她梦呓了好久,儿时的种种像洪水一般,一股脑的倾泻而来。东陵郊外的纸鸢,葫芦庙外的芙蓉糕,狮子湖的大柳树,一一在她的梦中闪过,她伸手去抓,却怎么也抓不着,一会宋廷宣又出现在她面前,痛苦的说‘我不要娶你这种女人’,一转身,傅成勋拿着一把枪直指着她,大笑着说:“没多大价值的筹码留着也没什么用,接着就是一声巨响,成片成片的血落到她的脸上。她哭着醒了过来,像是掉进水里的人忽然被人救起,她大口的呼吸着新鲜的空气,门外端着一盆子水的月牙儿大叫的跑开:“柳妈,我家小姐醒了,快去告诉姑爷!”
她伸手去摸自己的脸,发现自己早已泪流满面,鼻腔里依旧充斥着一股血腥味。她从来都不是一个柔弱的人,进了冯家就再没流过一滴眼泪,冯老太爷告诉过她,眼泪永远都只能让人瞧不起你。所以这么多年过去了,她以为自己早已忘了怎么哭。现在,也许是装了太久,防备的城墙也塌了那么一角。
月牙儿在她的床前大哭了一场,她才知晓自己现下身处昆山,已经昏睡了三天,她倒是没受伤,傅成勋那一枪是冲着她身后的大胡子去的,只是四处飞溅的血把她吓晕了。她不明白傅成勋为何要杀掉他,不过听月牙儿讲,现在外头已经是打的不可开交,西康已是战火纷飞,刘德昭与傅成勋的部队交战多时,战火迅速蔓延,连带着周围的一些小势力纷纷也加入其中。她想,这样下去一番混战是在所难免。
令她不解的是,傅成勋并未把她送到她二姐家,而是安排她住在了昆山郊外的一处别墅里,只留了月牙儿一人在照顾她,别墅里另还有一位柳姓老妈子跟一些听差。
冯家二小姐尔芹,她的婆家姓谷,丈夫是昆山教育司司长,名叫谷怀秋,家底殷实,在昆山也算是名门望族。月牙儿告诉她:“小姐还没醒的时候,五小姐跟六小姐都去了谷家,因为二小姐遣了人来说是不放心,姑爷说您还没醒,就先住在这,还让我留下来照顾您。”
秋晚听她喊傅成勋‘姑爷’喊的如此顺口,便道:“你何时与他这般亲,我都还没嫁他,你就‘姑爷,姑爷’喊得这般急切。”月牙儿一瘪嘴便走开了,她乐得清静,又自己收拾了一番。她住在二楼,一开窗便能瞧见成片的茶林,顺着斜坡一级一级的蔓延开来,别墅后头有个小花园,却是什么花也没有种,只有一棵孤零零的梧桐树。她不喜欢梧桐,只因它一到秋天就落叶子,凭白的生出些伤春悲秋的情愫来。柳妈是傅成勋母亲的陪嫁丫头,看着傅成勋长大的,因此她在这里的地位相当高,她不同于其他粗使的下人,她只服务于傅成勋,这栋别墅在其他人看来,她才是主人,是傅成勋给她养老的地方。现在秋晚来了,下人们又开始见风使舵了,因为她们相信未来的女主人总比一个老妈子要强。柳妈便有意无意的要在下人面前树立自己的威信,不过她也不敢太放肆,这样就苦了月牙儿,稍有没做好的,便是一顿责骂。
自打秋晚醒来,傅成勋也来过几次别墅,每次都是稍稍停留就走,秋晚想,两军交战就能让他忙的焦头烂额,再加上面对一个自己不喜欢的人更是痛苦,她自己也总是避免着见到他,有时一听到汽车的声音便立马上楼,这样也没生出什么事来,柳妈也觉得她挺安分,对月牙儿也责骂的少了。
傅成勋不她让搬去谷家,她也没反对,一方面是她二姐在忙着置办谷老夫人的八十大寿,只怕自己去也给她是添麻烦,二来是怕上次在火车上的事情再次发生。但她并没有因此而不敢出门,她自有打算,只是由于傅成勋的别墅建在郊区,与冯家的古董店着实是有些距离,因此她每天都要步行一段路程去往市中心,去打理一番古董店。
冯家的古董店在法租界里,因此来往较多的都是一些洋人,冯二小姐偶尔也会来瞧瞧。这里的掌柜是个经验丰富的老江湖,跟随冯老太爷多年,长着一双精明厉害的眼睛,因常年带着一副圆溜溜的眼镜,人称眼镜刘,在古玩界是一个小有名气的玩家。店里新进了几件的玉器,是刘掌柜费了很大功夫淘换到的宝贝,秋晚细细的看了一遍,都是价值不菲的东西,其中有一件玉握,让她觉得奇怪,便问一旁的刘掌柜,:“这件玉握为何只有一个。”刘掌柜知晓这七小姐打小就跟着老太爷出入古董店,学了不少的东西,悟性高,眼睛也尖的很,便笑道:“小姐对这玉握感兴趣!”秋晚道:“玉握是葬器,古人认为死时不能空手而去,要握着财富和权力,这件龙纹玉握,是由和田白玉精制而成,用的是汉代最常用的汉八刀雕法,”刘掌柜道:“小姐好眼力,这是二斗子在古玩摊上淘换来的,他是个半吊子,这回算是捡了个大漏。”二斗子是刘掌柜的儿子,不过二十来岁,整天游手好闲,不干正事,对于父亲在古玩行的眼力是一点也没有继承到。秋晚听到讲是二斗子淘换来的,便明白了几分,道:“只怕这卖主的心思没这么简单吧。”刘掌柜一笑,便道:“小姐也看出其中的端倪了。”秋晚不语,拿起玉握又细细的看了一遍,道:“这玉握,顾名思义是握在手中的,既是这样,便应当有两件,一件价值连城,两件便就完美了。这主人肯定还有,只卖与我们一件,便是等着我们上钩呢。”
刘掌柜笑道:“昨儿,二斗子说拣着一漏,我还不相信,一看才知这卖主的心思,定是看二斗子不懂,只先低价先卖给他一件,让他以为捡着一漏,等买主弄清楚这是什么后,便会去寻另一件,他便好漫天要价。”云舒道:“我听爷爷讲过,古玩这行业,最忌讳的就是对一件东西太执着,这卖家怕就是抓着人的这个心思,好大赚一笔。”
刘掌柜听她提起盛老太爷,不免有几分惋惜,叹了口气道:“古玩行是个很复杂的行当,水深的很,我当初也是跟着老太爷一步一步走过来的。”秋晚说:“这卖主今儿是遇到老江湖了,您准备怎么办呢。”刘掌柜道:“自是先不管他,那卖主已经低价出手了一件,若是买家不上门寻另一件,他自然是亏了,我们先缓他一缓,不怕他不上门,就是怕这卖主不是冲着钱来的。”
秋晚到是没想到这一层,把玩了一番后,便不再言语,半晚的时候就独自回了郊区的别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