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伊躺在纱被中,潮湿的空气让她的后背生出了一个个米粒大小的疹子,她的头发像簸箩里的络子一样纠缠在一起。每天晚上的时候,苏瑶给她喂了半碗掺了几片燕窝的稀粥,然后清饿一天。
整整月余,几乎所有人都意识不到她的存在,她安静地躺在角落里。低烧让她的意识空前的混乱。
她想着过去的所有事情,分不清梦境和现实。有时候她觉得自己就站在点翠湖边,看着鱼儿咂喋着水面,水光泛滥中,它们红色的脊背暴露在空气里,有时候她觉得自己坐在母亲早年住的那个木楼的上,坐在窗户边的床榻上,握着母亲的手,询问着过去,并且一起计划着将来。
华太医每过一段时间来看治她,看着她瘦的脱形的样子,皮肤好像脆薄的白釉,有些于心不忍。
美貌的女子在宫中总是容易早凋的,像这样的大家千金,也只是家族政治的垫脚石。
华太医取了银针,示意苏瑶把她翻过来,露出脊背好施针。苏瑶很犹豫,她不明白为什么华太医会这么不顾男女大防的为个小宫女医治,她甚至在心中转过一些肮脏的念头,随即又在脸上浮起一抹笑。
病的要死了,管那么多也没用吧。
华太医还是不能得罪的人,大不了蓉嬷嬷问起来,用医者父母心打回去就好了。
银针刺在穴位上的酸痛感觉,让阿伊觉得忽然又回到了自己身处的地方。
一丝清明滑过大脑。
她抬起虚浮的手臂,将头发挽在一边。
没想到已经过去那么久了。
只是淋了场雨而已,就病得不可收拾,如果这样就死了,拉出去埋了,谁来照顾母亲。
她伸手摸了肚兜内衬的衣兜,纸张的脆薄感还在,她稍稍安心了点。
晚上的时候,苏瑶照例来给她喂汤。几片小小的燕窝,大部分是汤汁。她喝完后,病不和往常一样歪过头再次睡去,反而反手抓住了苏瑶的手。
苏瑶骇了一跳,难不成是回光返照?
阿伊咳得不成人样,松松地抓着她,抬起亮莹莹的眼睛:“妹妹进了宫,一天也没有孝敬过姐姐,反而让姐姐照顾了月余,妹妹心里真的很抱歉。这一次,妹妹可能活不长了,早就听人讲,妹妹的八字和宫里气运不合,没想到是真的,妹妹进了宫后,竟然就落得如此行迹。”说着,泪珠就沿着面颊一颗颗滚了下来。
苏瑶心里有些安慰,阿伊没有咒她怨她,死了化作鬼也会知道她的好,默默祝福她,谁听了不是心里觉得熨帖。
她可能真的要走了吧。苏瑶想,这个女孩儿到底是个良善的,眼睛也有些酸了:“别说这混话。”
阿伊摇着头,手越抓越紧:“姐姐,你去帮我求个恩典,放我回家吧。我死在宫里也只是污了一块儿地而已,又坏了风水。我也想我爹娘了。”
宫里其实早有规矩,生了病的宫女害怕过病气给旁人,都搬到冷僻的宫室中养着。阿伊是得了十公主的青睐的,没有人敢提这茬。
“这……没这规矩啊。”
阿伊摇着她的手,好像再没有力气说下去一样,一双眸子凝视着她。
这样即将油尽灯枯之人的眼神让苏瑶心尖都发颤,想了想,不是八字不合么,又是官宦人家的女儿,即使是皇后面前也有几分体面的,和自己这样出身的不一样,就勉强答应了。
阿伊见她点头,翘起嘴角,笑得有点调皮。她慢慢松开了手,开心地睡着了。
这样吃人的地方,多待一刻身上就会沾染更多的霉气。
傍晚时分,阿伊被送出了宫。她头上包着布帕,行走的样子好像一棵风中柳枝。
苏瑶最后看见阿伊的时候,她留下了一个灵气逼人的笑容,看得她心里发怵。阿弥陀佛,我满足你最后的愿望了,你到了阴曹地府也别怨恨我了。想起手里沉甸甸的银子和补养回来的越来越好的身子,她觉得心满意足。
阿伊回了侯府,在听香楼里好好睡了一觉。熏香的屋子,绣榻暖被,罗帐精秀,比宫中苏瑶的卧房强了十倍百倍,相比之下,这月余来养病的地方和猪窝狗铺差不了多少了。
而玉钗,永远地待在了那个地方,失去了选秀时的机会,她想翻身,难于登天。
阿伊忽然觉得,这就是命。
老夫人对她的到来只知会了声知道了,命着小丫头抱来了及匣子名贵药材。人参鹿茸田七燕窝,阿伊病的难受,虽然在施针后有些精气神了但还是嗜睡,春妈妈接了给了小丫头一吊子钱,喜得小丫头高兴的什么似的,又打发人找大夫来给阿伊抓药。阿伊想着自己这月余吃什么药都不见好,还是那银针比较管用,就把话全交代给了春妈妈,让春妈妈请了老夫人的帖子叫华太医来。
说罢,哪里还有力气,翻身睡了,燕窝银耳粥也只吃了一半就全扔下了,屋子里热气足,那粥一会儿就干成了糕点一样,被大丫鬟偷偷拿去吃了。
晚上醒了几次,被服侍着喝了六安茶,翻身又睡,发了一身的汗。
第二天,身体就觉得爽利多了。只是咳嗽仍然不见好,阿伊直到自己是低估了生得病。总是躺着也不大好,就披了大毛衣裳下床走动,窗外仍然大雨缠绵,她算着时间,回头问丫鬟:“听说这次去救灾的钦差派的是谁了么?”
那丫鬟早听说了黄河怀庆府那边发了大水,就兴致勃勃地讲了起来:“还没定下呢,听说朝里分了两派,一个文官一个武馆,都被推到了风口上。都说雨还没停,朝廷又没钱,派谁去谁倒霉。”
阿伊垂眸,莲花缠枝的茶杯发出稳稳的热度,清澈的茶汤好像能映出她的心事一样。
“华太医什么时候来?”
“老夫人推说昨儿晚了,让找个名医先来看看。”
华太医?这名字好巧啊。不知是不是那个华心华太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