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国纯植物香草精油,一滴两滴,滴入浴缸,漾开淡淡薄荷绿的水波。身体缓缓地浸没水中,享受水波给予肌肤的温柔摩挲。合上眼,仰头,深吁一口气。
一日一浴是肖桦近年养成的习惯。再忙再累,回家泡一个好澡,享受属于一个人的好时光。
自从琳儿办好去新西兰的留学手续,她知道,一个人的日子又将来临。
这些天又梦到老院子。瘦小的她扎着小辫,穿着旧衬衫,手里提着行李包。教委大院。高墙。天井。合欢树。那年她十岁。被父母从奶奶家接来知城上学,这里的一切对她都是陌生的。
当时岑蓝在天井剥豌豆,她哥哥在生煤炉,浓烟熏得哥妹俩不停地呛咳。看见她,岑蓝跑过来问,你是谁?你找谁呀?她的声音真好听,眼睛亮晶晶。
肖桦是远房舅舅顺路捎来的。在火车站没等到她爸,舅舅直接把她送到这里走了。
岑蓝的父亲岑怀远得知是肖老师的女儿,把她领进了家。
她到知城后的第一顿晚餐是在岑家吃的。岑伯伯烧的葱烤鲫鱼多么美味,岑蓝剥的豌豆煮香干多么清鲜,岑伯母端上来的笋干蘑菇肉丸汤多么醇浓。岑家十平方的小客厅,头顶一盏浊黄的电灯,一起围桌吃饭的情景,成为她记忆中最暖心的画面。
这就是家吧。她没有,她只有奶奶。如果一定要定义家,家便是奶奶等在村口向她挥手的招呼。
她在教委大院长大,和岑蓝成为好伙伴。父母责怪她留在岑家的时间太多。做作业、跳皮绳、画画、看小人书、编璎珞、绣手帕。她要升初中的那个暑假。夏夜,星星在幽蓝的天空闪烁。两个小女孩子坐在高高的门槛上,做木头人的游戏。比赛的规则是不笑不说不移不动,谁先动就算输。
小小的心灵,相信一动不动,就可以时间停驻,就可以万物静止。
几只萤火虫飞过来,肖桦比岑蓝大三岁,有定力,岑蓝不行,立马转头去看。哈哈,你输啦,肖桦抚掌大笑。
岑蓝也不恼,笑着答:你是姐姐呀。好,让你在我鼻子上刮三下吧。
岑蓝问肖桦:姐姐,你上中学去就是大人了。你还会陪我玩吗?
肖桦说;当然会啦,你永远是我的好妹妹。
真的?岑蓝歪着脑袋,乌亮的眼睛滴溜溜转。
真的,肖桦认真地点点头说:你不信吗?来,我们拉勾。
拉勾上线,一百年不变。摇着对方的手指,同声唱着,笑着。
美丽的夏夜。岑蓝也好,肖桦也好,她们和天上的星星一样,和飘过来的萤火虫一样,都是天地间翩跹起舞的精灵。
肖桦最初很自卑,因为她不会讲普通话,农村口音重,被班里的同学取笑。男同学还学她的口音装腔作势。她努力学拼音,听广播。升初中后,普通话已讲得很好,成绩优秀,把取笑她的同学甩得远远的。当然,到后来读大学,当记者,最后调到保险公司成了金牌讲师,给几百名员工讲课,又亚升副总,她的普通话成为全公司集团学习的模板。
初三,她一篇纪念奶奶的文章《遥远的天堂,生生不息》被老师推荐到省里,获得全省中学生作文竞赛一等奖。这事不仅在教委大院,甚至在整个教育系统成了大新闻。所有人都在夸赞她,她成为小伙伴的学习榜样。奇怪的是大人越喜爱她,小孩越讨厌她。在学校,女同学们远远看见她就吐口水。院子里,小伙伴结伴玩耍不理她。她被冷落了。但她不屈服。她像一只骄傲的孔雀,掩住伤口,仰起头,行走在各种目光里。
好在她有岑蓝,还有岑伯伯。他和蔼,亲切,常给两个小女孩讲历史故事,神话传说,肖桦最爱听他讲解古典诗词。后来在大学课程中,她的《古代文学》学得最棒。她爱听岑伯伯说话,那时他还是个中年男子,他的普通话纯正,声音磁性,特别是语调轻缓、平和、悠远。她羡慕岑蓝有这么好的父亲。相比之下,自己的父亲就是三榔头打不出气的怪人。母亲看不惯他,似乎他身上没有一个点令母亲满意。两人斗鸡拌狗,天天争吵。她也不喜欢母亲,她是物理老师,在学校出了名的严格。她对这个女儿和学生一样严厉、严格、严肃。
母亲天天来检查她的房间。哪怕上学来不及,也把她抓回来,必须东西整理好再走。每一件日常物品各归其位,衣橱的每格抽屉标记号,整整齐齐写上物品名字。床头柜也同样标记:衬衫、内裤、袜子。分门别类。
教物理的女人,是不是对空间、方位特别偏执?这种强迫性的习惯让她后来对种种世俗的规则、类别、阶级、等序深恨痛绝。誓要打破一切固化的秩序,哪怕为之付出整个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