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泽骧怀抱小公子赶至中庭时,正见一名体格壮硕的女子独自清扫庭院,扫帚柄足有陆泽骧的手腕一般粗。晨光正落在“文介堂”饱满刚正的大字上,草叶青嫩,晨风清凉,女人壮硕结实的背影也被这温润景致渲染得和缓。
小公子却催得急,因而陆泽骧也未放慢脚步欣赏美景,只得快步往文介堂赶过去。
女人侧首,语气冷硬地叫住陆泽骧:“你不得入学塾。”
陆泽骧顿时驻足,转过身去望向她,小公子也侧首望过来。女人垂下头去继续清扫,不再看这对主仆一眼。
等了片刻见女人不再有其他言语,陆泽骧便将小公子放下:“公子自己进去罢。勿失礼节。”
小公子攥着随从的衣角沉默了片刻,仰头望了望他的眼睛。陆泽骧回以温和笑容,柔声道:“公子是将要做王上的,王族气度该是高雅大方,不可露怯。”言毕又以双手握住小公子的肩膀,往文介堂方向推了推。
“陆泽骧……”小公子回头看着他温润的眸子,声音轻细,弱弱地说道:“你在这里等,一步也不许动。”
“是。”
陆泽骧面上笑意慈爱和顺。
小公子转回身子,仰头望着文介堂的匾额,暗自定了定神,才迟疑着举步踏出去。
尚余一级台阶便要跨入学塾时,小公子又回头望了望,陆泽骧蹲在原处,未挪动半分,依旧笑意慈蔼地望着他。于是孩子暗自咽下一口唾沫,一脚跨进了学塾内。
陆泽骧依旧蹲着身,望着方才小公子跨进去的大门一时有些出神,直到女人站在身后挡住阳光,才略略地回过些精神。
“怕主子出不来?”女人冷硬地说道。
“见笑。”陆泽骧缓缓应着,并未起身,也没有回头。
“他待你这般态度,你却不怨?”
“从何谈起。”青年人语气里有明显的宠爱,丝毫不加掩饰,“不过是个孩子,还不懂是非,何来怨怒之言?”
女人让出了一片阳光,去扫陆泽骧身前的砖石,语调没有任何波澜:“农家护院的狗也不过如此。”
陆泽骧微微笑着,应道:“不敢并论。”
女人仔细清扫砖石,扫帚在砖上扫出“哗哗”的声响,庭下安静,声音显得尤为突出。
小公子双手握着竹简收在胸前,站在学堂中央,望着正对面书案前站立的穆元公。学堂内左右各置十五张桌案,案上书简铺开,整齐划一。三十名幼子齐齐跪坐在蒲团上,着素白雅致的学服,面容温和沉静。
只是除了叶骋。
大孩子身前的书简全无碰触的痕迹,整整齐齐列在左上角,上面落了一层薄薄的灰尘。此时的叶骋正伏于案上打盹,学服染了斑驳的墨迹,紫玉色边缘破损,折进衣服里,毫无整洁可言。
穆元公向叶骋望了一眼,似乎毫不介意,回眸向小公子颔首。小公子于身前备好的蒲团上跪坐下,展开竹简。动作僵硬得像是一具人偶。暗暗吸一口气,提声念道:
“青钺两千九百年,报马四野,群雄征伐,九国臣辅数立学堂未果。时两千九百一十二年,南都学塾兴盛,北宸数遣使……”
“止。”穆元公挥手止住小公子,“先生以为,宸国将如何?”
“割地驻兵。”小公子仰头诚实应道,“昨日修习,见文中提及过。”
老者面上愈加温和,再问道:“倘若宸国割地驻兵,先生以为作何结果?”
小公子攥着竹简的手指紧了紧,迟疑道:“孤立无援……”
“先生何处见闻?”
“……昨日随仆略提起。”孩子微微垂了头,手指攥得更紧。
“先生且与瑾儿一同。”穆元公语落,孩子抬头见穆瑾回过身来向自己招手,脸颊莫名地染上些胭脂色,慌忙收起竹简站起身,快步往叶骋前方走过去。
路过叶骋的书案时,衣袖掀起细微的风惊起了尚未睡熟的大孩子。叶骋懒散地抬头,正见小公子于身前落座,瞬时清醒过来,直直地盯住他的脊背。
小公子顿觉脊背传来阵阵凉意,坐得僵硬不敢擅动半分。似乎过了许久,却不闻叶骋的响动,小公子便要转头去看。忽然身后的书简“噼啪”散落,一只粗壮的手臂登时伸过来,紧紧握着一卷竹简。
小公子惊呼一声跌坐在蒲团上,瞬时二十余幼子齐齐地望过来,学堂内一时间默然。
“瑾儿!”叶骋将整个身子趴在书案上,神情迫切以至双颊涨得透红,“昨日念了《四通启南录》,有诸多不妥之处,今日须得问个明白!”
穆元公略显沧桑的面上染上淡淡的笑意。
穆瑾伶牙俐齿道:“《四通启南录》是言鬼神通灵之书,骋哥哥看得明白?”
叶骋顿时被问得语塞,支吾了一阵,忽而抬眼凝住穆瑾似乎深不见底的澄澈黑眸,一口咬定:“是!平日里不碰日常书简,便是因喜爱鬼神之书!”
“骋哥哥以为我会信?”小女孩挑挑眉角。
“是!你必定信我!”叶骋坚定道,“平日里你我关系最为要好,你必定信我!”
穆瑾侧首凝视他许久。
大多幼子入学塾以来从未见叶骋碰过案头的书简,且叶骋对小小姐看护入微,谁都看得出几分,于是不少孩子垂了头,抬袖遮掩着半面颤颤地窃笑。
叶骋全顾不得,脸颊涨得仿若烧红的烙铁,只手擎着竹简不动丝毫,紧皱的眉下一双晶亮的眼睛瞪得极大,定定地与穆瑾对视,不见退怯。
小公子暗自佩服。
他原以为没有人敢与那双深邃得不可探底的眸子相对,仿佛只看一眼便会坠入无底的深渊。
这壮实的大孩子与她整整对视了一盏茶时。
终于竟是穆瑾败下阵来,接过竹简与他敷衍似的应和着。叶骋瞬时欢悦,手脚并用爬上桌案,翻身挤在小公子和穆瑾之间,将小公子用力挤出桌案,往穆瑾身旁靠拢了些。
“南都鬼神契约一事尚不明了,瑾儿可知晓?”
“书中全无注解,骋哥哥只看得第一句罢?”穆瑾的大眼睛里盛满的笑意快要溢出来。
“啊……这个……”叶骋不自主抓抓后脑,偷眼窥了窥跪坐案角的小公子。
小公子方才爬起来,收拾好散落在地上的竹简,齐齐码在叶骋案头,挪了身子静静在案角坐下来整理好揉皱的衣襟,垂头不语的样子像是静雅仙君。
叶骋此番得了逞,便收起竹简,起身随意拍拍衣襟,道:“我去帮扈婆婆提水。”举步便向外跨去,全不问穆元公何意。
二十余幼子目送他踏出学塾,唯小公子未抬头。
须臾,穆元公道:“白孤,过来。”
小公子抬头怔怔地看着老者沉静的眸子,半晌才反应,心知是在唤自己,于是起身走过去,脚下沉稳和缓。穆元公见他神态步伐俱稳,已现王族之气,心下欣然,道:“明日起每逢早课,你便与瑾儿坐于一处,可记下?”
“谨记。”小公子轻轻点下头。
穆元公颔首,转而向所有幼子道:“今日早课俱佳。白孤先生入居东园,望先生们好生相处。课毕,先生们请。”
老者态度谦敬,向幼子们微微躬下脊背。
幼子们齐齐起身,手执竹简拜道:“师父请。”方才陆续自正门跨出,各自回后庭院中休息。
穆瑾随穆元公留在学塾内打理,小公子便收起竹简一人离去。
心脏快要自胸腔跳出。将及正门时小公子稍稍加快了步伐,快速逃了出去。
陆泽骧依然蹲在原地等候。
小公子重重出了一口气,奔至随从身前将竹简弃下,三两下爬上了肩膀,趴在陆泽骧头顶上喘着粗气,像是长久奔跑所致。
“公子可有名姓了?”陆泽骧将竹简收在衣襟内,缓缓站起身问道。
小公子喘了许久才应道:“当真难听得紧。”
“叫什么?”
“白孤。”
孩子不情愿地趴在陆泽骧头顶。
“‘孤’之道。此为帝王之名,穆公果真才思绝伦,公子应好学求问才是。”
“陆泽骧,我想回去了。”孩子娴熟地岔开话题。
每逢他如此,陆泽骧都无从应对,只得从命。
转身之时略一回眸,望望正埋头清扫的女人。日光大好,照得院中景物反射出光芒,亮得刺眼,只扫帚的哗然声响分外清晰。节奏沉稳,不缓不急。
陆泽骧向着女人提声告辞:“夫人,先行告辞。”
女人中气稳足,应道:“你家主子安然,不必忧心。”
“是,谢夫人。”
陆泽骧颔首,转身将走,女人却又将他唤住:“明日早课不必陪同,勿要脏了院子,免得我再清扫。”
“是,谨记。”
待走出中庭,小公子俯身问道:“陆泽骧,方才……是什么人?”
“穆公妾室。”陆泽骧应道。
“就是瑾儿提起过的温姨?”
“是。”
小公子思衬片刻,再问道:“她不喜欢你么?”
随从“呵呵”笑了几声,道:“只是住在这清静之地,不喜欢官家差役罢了。”
小公子伏在陆泽骧头顶上不再言语。
穿过后庭小径进入东园,陆泽骧俯身将自家公子放下,正及一只雪白的鹞鹰落于屋脊上,右脚以红丝线扎紧,封了一道暗金色的巫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