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骋原是绕了半个城往那片不见边际的野地去的。
他借了寻人的由头闯了出府，门外的小厮拦不住也没有再追上来扭他回府，只叹着气垂头清扫府门。叶骋一口气扑进了野地，数着步子俯身拾起了自己的长枪，拿在手里掂了一掂，眼中竟有些熊熊的血气，独一人在野地里挥舞起来。
枪杆划过草茎，一排野草被齐齐斩断，自叶骋腰腹往上全无遮挡，团团的气息包裹着他，怒火快要点燃这片荒野。他攥着枪杆定定地弓身站在原地，喘息粗重，喉间涌起浓浓的血腥味。无意瞥见野地另一头急急赶来的身影，纤细的腰身大抵是个女子，叶骋却也不管，攥紧长枪向那人猛冲过去，像是想将她刺穿。女子翻身躲了过去，一只手便牢牢钳住了叶骋的肩膀，任他挣扎却越抓越紧。
“放开！”叶骋怒喝道。
嘶哑的声音夹着血腥，叶骋感觉喉咙已经浸满了血。
来的人是英贞。
她没有松开手，语气倒是一贯轻柔：“阿骋这般气恼，可愿同姐姐说一说？”
叶骋垂了头，喘息声有些颤抖。
“阿骋。”英贞扶正叶骋的身子正对着自己，“阿骋莫哭。”
叶骋狠狠抹了一把眼睛，咬牙道：“我没有哭！我爹爹说了，男儿贵在骨气，我爹爹是个英雄，我也是！”
这么说着，眼泪却在眼眶里打转，于是将头垂得更低快要贴在胸口上。英贞并不说破，倾身将眼前的孩子揽进怀里。她不知道叶骋今日见了什么听了什么，她只是多次见过他一个人夜里坐在穆府的围墙上看着天，那个时辰里，跟他一般大的孩子都被爹娘抱回房间睡下，他就那么坐着，从来没有人喊过他。
她想起来叶骋才不过九岁，总是让人以为他有十几岁了，从不撒娇从不哭闹，帮老人家做活也总是冲在最前面，颇有些少年的样子。
“野地里风大，阿骋跟姐姐回家可好？”
叶骋埋在英贞的颈窝里闷闷地嗯了一声，却没有挪动半分。英贞揉了揉他的后脑，将他抱了起来。九岁的男孩子重量不算轻，叶骋紧紧抱住英贞的脖颈，细声问道：“英姐姐，我重不重？我自己走罢？”
最后的问句说出来，叶骋忽然啜泣了一下，英贞紧了紧手臂：“姐姐喜欢阿骋，成全姐姐多抱片刻可好？”
“嗯。”叶骋伏在英贞身上不愿抬头，瞧上去终于算是有几分幼子撒娇的样子。
英贞心知叶骋的脾性，捡了平日里行人稀疏的小巷子，穿着弄堂将他抱回了自家后院，送进房中便及时合上了门。叶骋贴在英贞身上不肯下来，身上汗津津地连英贞的衣领都湿的透了，头发蓬乱地垂在背上，喘息倒是平息了许多。
“阿骋。”
英贞拍了拍他的背，方见得他抬起头来，一双眼睛揉的红肿，当真是没有掉下半滴眼泪。叶骋目光闪烁着，许久才带着点怯懦轻轻道：
“英姐姐，今日以后我就一个人了，我常来你这里帮工可好？”
说这话的时候他鼻子红红的，多次忍住快要落下来的眼泪，像是失去了什么重大的东西，看的英贞心揪的紧，柔声问他因由，却料不及这一声问出口竟让怀里的孩子失声哭出来。他攥紧衣袖，耸起的双肩抖的剧烈，咬住下唇还是没有忍住决堤的眼泪，忽而哭喊道：“英姐姐，前几日来的那小人儿将瑾儿抢了去！瑾儿已不同我交好了！我这番不如死了去才好！”
这一声喊出来真真的绝望，呛得叶骋连连咳嗽，伏在英贞肩膀上直不起身。英贞慌手给他顺着气，这厢心里已经有了数，原是个幼子私心，见不得心里眼里的那人同别人交好，因故醋意浓了些。
待着叶骋安稳下来，英贞方好气抚慰道：“小瑾儿和其他女孩家可不相同，她心里眼里一旦盛下你那可再也容不下旁人了。”
“我……亲眼所见咳咳咳咳咳……”
叶骋满脸眼泪说话早已含混，只觉自己落在榻上，眼前送来一杯清水，一口一口送进嘴里，喉间的撕痛瞬时没了半点踪迹。他将一双泪眼望过去，英贞姣好的面容让他想到从未谋面的母亲，便拖长声音哭诉道：“我亲眼所见，瑾儿与那小公子时时都在一处，倒怕我伤了那小人儿，更是无时护着不肯使旁人近身一步……想来这么多年我护她也不过如此，瑾儿她定是不要我了！我比不得他学识博闻，比不得他识字成册，我连装出来的风雅都比不得……”
“阿骋可曾这般低过头？”英贞抓着他的双手搁在膝上，“我记得阿骋自小不曾认输过，阿骋确是比不得那小公子的文才，可整个榭城有谁比得上阿骋半分的风骨？”
英贞自然说的实话，榭城百姓交口称赞的并非府上满腹经纶大儒般的学子，反倒是这识字不多每日被穆元公满城抓捕的顽童，秉持着父辈的大将之风，凛然不挠，在这个温润的城里倒是异常亮眼。叶骋两岁初入榭城，穆元公七年文墨相授竟然未磨平他的烈性丝毫，反是每日俱增，当真有种率军大将的风度。
孩子怔了片刻想了想，脑中浮现出女孩的笑颜，初见时满城的花瓣如雪仿佛都是从她的嘴角漫开。穆瑾自小眼睛黑如墨石，总有一种一眼瞧过去就要沉进深渊的错觉。
叶骋总以为穆瑾那双透着深泉古井的眼里盛的是家国天下，是她父亲日夜都想安心守护的赤土和安乐的百姓。他和穆瑾生活了这么多年，幼子心第一次惊惧，恐就这般失去了曾私心里许诺过无数次要保护至死的那个人。
这么想着他又低下头去看着脚尖，脚尖不安地晃动，他不知道该怎么办，支支吾吾说不清话，脸蛋红红的远胜那街角每日新研的胭脂。英贞见他这幅模样，掩嘴道：“阿骋回去当仔细同瑾儿说清楚，就说你护了她这许久，万不想同她断了关系，向她讨个回应也好。”
“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