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公子顿时无措,只觉四肢百骸尽数虚空,大脑一片空白。
这个大孩子自己惹不得。
他是这么想的。
男孩比他足足高出一个头,体格健壮,神情桀骜,手中此时还提着一杆长枪。小公子缩了缩肩膀,声音细微,应道:“不……不久……”
男孩眯了眯幽黑的双眼,攥过小公子细软的手腕,以不容拒绝的口吻命令道:“随我走。”
“请……请等……”
“等什么?”男孩霍然转身盯住他惊慌的眸子,目光深沉,“等死么?”
“……死?”小公子瞬间张大了瞳孔,小脸惊得煞白。
男孩攥着他手腕的手掌紧了紧,声音压得更低。
“那些,可都是杀人成性,专害小孩的杀手!”
被两道锐利的目光直视,小公子脚下有些不稳,踉跄着险些摔倒。
“快走!”
只觉男孩托了他一把,耳边顿时风声轰鸣。小公子方才呼吸未稳,现下实在没了力气,提了衣襟随在男孩身后艰难地跟随,再也问不出一个字。
男孩却似逃得习惯,路途拐弯抹角由不得小公子反应。顷刻间眼前景物骤转,笼花飘摇,青石板路一眼望不到尽头。
小公子再也支撑不住,双膝一软跌倒在铺满粉白色花瓣的青石板上,眼中瞬时含了泪,竟是一副梨花带雨的模样。
“你……是女孩?”
男孩停滞了脚步,回身定定地望着小公子涨红的小脸,满目的不羁与悖逆登时化作慌乱,只擎着双手不知该作何言行。
小公子咬牙爬坐起来,仰头直直地盯牢男孩慌乱的眸子,不吐一个字。
不多时,男孩挪了步子在他面前蹲下身,探手去抹他脸上四流的泪水。小公子清楚地看见他的手指颤抖得厉害,抿着唇躲了开去,眼中依然啜着满满的眼泪。
“衣服……弄脏了。”男孩迟疑了一阵收回手,支支吾吾不知该说什么。
“姑娘你是外来人么?家人在哪……我送你回去罢……”
“你才是姑娘!”小公子忽然怒吼,一双水目射出来的凌厉光芒像是一头愤怒的小狮子。
“我……是当今王上的七公子!”
“七……公子?”男孩愣愣地看了一会,“噗”地笑了出来,提着小公子的后襟一把将他拎起来,“莫不是做了王族的梦,想得疯了?今早才听老头儿说,七公子昨日正到庐远城,怎么今晨便入了榭城了?”
“我就是七公子!庐远城的是……”
“王族公子岂是你说假便假?若是现在不走,纵是真的七公子也走不得了。”男孩不容他把话说完,提了后襟便走。小公子没有力气挣扎,只能咬紧唇死死地瞪着这个健壮的大孩子,直瞪得男孩后脊阵阵阴凉。
性子直爽的大孩子终是抵不过小公子怨念的目光,生硬地转开话题:“你是哪里人?”
小公子怒目:“我说了,我是七公子。”
“呃……好罢。我叫叶骋,你呢?”
“没有大名。”
“喂,你当真记仇么?”
接下来小公子一句话也不说了,任凭男孩哄骗硬是只字不提。
周围行人渐渐多起来,来往四行纷乱喧杂。
男孩拢了拢手臂,将小公子转到腋下,夹紧。
小公子自是不从,咬牙切齿地反抗道:“放我下来!你竟敢对我做这种事!”
“喂!想活命就老实一点!”男孩皱了皱眉,不由小公子再次反抗,侧身挤进喧闹的人群中。
路旁笼花埋起来的马车里,青衣仆从沏上满满的茶水,唇角含着温润笑意,长剑搁在身前,手上把玩着精致的瓷盏。当真悠闲得不像话。
自家公子被一个高大的男孩夹在腋下匆匆穿过人群,陆泽骧看得一清二楚,但是看样子并没有冲出马车英勇救主的意思,倒像是看见了不相干的邻家孩子玩闹,面上染了些没心没肺的笑意。
若是这幅面容让那小公子见了,必然上前撕扯着他的衣襟大骂“孽畜”,他也没必要去讨那个嫌。
小公子此时还不知道那个可憎的随仆与自己近在咫尺,全部的心思都放在将自己夹在腋下的叶骋身上。叶骋的力气极大,似乎再多带几个孩子逃跑也是不成问题的,只是被这姿势拧得极不舒服,小公子终于还是不情愿地开了口:“什么骋,本公子自己走!”
“叶骋。”
男孩子瞥了几眼四周往来的行人,手臂一沉将小公子卸在石板上,伸手握住了他细弱的手腕,这次倒是极轻柔,生怕捏疼了他似的。小公子一落地立即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探手揉捏着摔痛的手肘,侧过头不去看叶骋尴尬的脸。
“先送你找到家人罢。”叶骋脸上一阵滚热。
“那个孽畜么?”一想到陆泽骧,小公子的脸颊又涨红几分,攥紧衣角道:“这会儿许是躺在车里喝茶,不关心我的死活。”
“什么样的车?”
“青白色帘子。”小公子咬着唇任凭叶骋握住手腕,跟在男孩子身后像是一条小尾巴。
这么短的时间相处下来,小公子对眼前这个名叫叶骋的大孩子也多少生出几分信任,单是凭他救了自己性命这点,按自小的教育是不得不知恩图报的。
于是小公子张了张口,一句话在腹中转了几百个圈,终是掺着细微的鼻音吐了出来:
“叶骋,我许你一诺罢……”
说话时眼睛一直望着身前叶骋的脚跟,眸子四下里转动,低垂了长睫想要掩住眼底的慌乱。
叶骋只拽了他的手腕疾步前行,并未答话,正面看一双粗硬的眉紧蹙,眼神里闪烁着奇异的光芒,似是想闪躲开什么。小公子便也乖乖闭上嘴,摇摆着步子跟在叶骋身后,倒是难得安静。
两个孩子就这么穿过人群,从华麟长街上慢慢走过。细风微起。
那是榭城笼花最繁盛的初春,以至于那时的人们年老回忆过往时都会想起倾洒满城的粉白色花瓣,像传闻中北方的冬雪,顷刻间几乎覆住了所有年轻时的回忆,仿佛一辈子只看着这场纷繁的花雪。
路旁马蹄踏过遍地初落的粉瓣。
青白穗子绕着恬静的薄香盈盈自舞,年轻人敛了袖口,将细瓷茶盏搁置剑端,温热指尖掠过茶面落在沉静的剑鞘上,眼神里含满柔和的笑意直望着两个面色各异的孩子往马车的方向走过来。
于是探手掀起了车帘,小公子的脚步便止于那一处,两道怨恨的目光直直地射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