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州与镇州,相隔二百余里。邢州初为河东李克用辖地,李存孝曾据邢州叛乱。李存孝被灭后,邢州又被朱温手下名将葛从周攻取,此时属于梁国辖境。
出了邢州不久,吴搏心里便犯起了嘀咕,毕竟国境之内,自己作为皇命钦差,无所畏忌,可出了国境,真遇到点什么事,就凭自己和木晃两个,还要顾及一个少年江统,能否应付得来实在心里没底,因此踌躇半响,还是忍不住问木晃:“木将军,你可有把握平安进出镇州?真想不明白,皇上为什么非要把小兄弟流放到这个鬼地方……”
木晃笑道:“镇州又如何?那可是一代名将赵子龙的故里,人家赵子龙浑身是胆,你吴大将军走一趟就怕了不成?”
吴搏一阵尴尬,硬着头皮答道:“怕倒是不怕,只是这镇州是非之地,麻烦恐怕少不了,若误了差事,不也是罪过吗?”
木晃看了他一眼,也不辩驳,只道:“镇州如何便成是非之地了?且说来听听。”
吴搏笑道:“嗨!这话说来可就长了。这镇州和冀、深、赵三州,前朝时都属成德节度使管辖,现在的赵王王镕,祖上几代便世袭成德节度使之职。王镕继位时不过十岁,起初是李克用打他,要夺他的地盘,他便向幽州的李匡威求援得救;后来李匡威被其弟李匡俦给赶出了幽州,李匡威就想霸占这成德镇立足,险些得手,最后却被王镕给杀了;这下李匡俦又不干了,打着为兄报仇的旗号攻打王镕,王镕没办法,只好再与李克用结盟;再后来当今皇上打败李克用,占了河东治下的邢、洺、磁三州,下诏让王镕归降,王镕犹豫不决,皇上就派兵打他,他还是打不过,只好又降了咱们梁国;皇上待他不薄,不但把女儿嫁给了他儿子,登基称帝那一年还封了他做赵王,这成德镇四州辖地便成了赵国国境;可谁知道,这王镕暗地里还是和河东有勾搭,被皇上发现了,便再次派兵打他,他又向李存勖求救……”
江统在旁边听了半天,鄙夷不屑道:“这样的王做的好没意思!整个一墙头草、随风倒嘛!”
吴搏一哂道:“其实说起来这成德镇原来也是个强镇,只怪王镕不思进取,贪图享乐,还喜欢炼制丹药,妄想长生不死,经常和宠信的道士外出游玩,却将政务都交给宦官处理,焉能不败?”
江统听他如此说,也不禁对自己在镇州的前景担忧起来,遂自语道:“那这样说来,镇州岂不是很不太平?”
木晃哈哈笑道:“统儿无需担心,这王镕虽然治国无为,却不是个嗜杀之人,对辖境内的百姓倒还宽厚,何况镇州是赵国的都城,正好做大隐之地,须知你这次前去拜见的当今天下第一奇人,他便在镇州隐居!”
吴搏和江统齐齐惊道:“天下第一奇人?”
木晃沉吟片刻,缓缓言道:“眼下离镇州已不远了,有些话也该对你们说明白,大家好有个计较。皇上这次让我们来镇州,是送统儿拜师学艺的,此人名号玄虚子,世间没有几人真正见闻过他的行迹,我也是年少时曾听家师偶有提及过他,家师钦慕他是神仙般的人物,常为无缘一见惋叹痛惜。这些年来,我一直揣测此人只是虚造谣传,没想到临行前皇上竟说起他,也是推崇备至,称他为天下第一奇人,堪比千古智圣鬼谷子,赞他有颠倒乾坤、通天彻地之才,但此人生平行事隐貌逃情,潜谋于无形,寻常人难以有幸窥其真颜。很多年前,皇上也是无意中救了他家人的性命,他为报答皇上,曾许诺为皇上做两件事,这第一件便是让皇上登基称帝,第二件便是答应收皇上指定的一人为徒……”
江统心中不服,出言抗辩道:“这人真有那么大的能耐?他要让朱……当今登基称帝,当今便能登基称帝?”
木晃微嗔了江统一眼,怪他差点直呼朱温名讳,继续说道:“皇上说,那时他刚归顺前朝朝廷,玄虚子送给他一句话、九个字‘夺宣武、挟天子、迁洛阳’,皇上就是按照他指点的这个称霸战略,一步步登上皇位的。”
吴搏面露惊羡之色,对江统恭维道:“小兄弟好福气啊!据我所知,皇上这辈子可从没服过谁,就连殡天的张皇后,很多时候也只是出于夫妻情深,才言听计从的。既然皇上如此推崇此人,那他必有经天纬地之才,小兄弟有此机缘,一定要好好惜福,多学些本事以后为国效力建功才是!”
江统心中暗想这朱温倒真看得起自己,不过要让自己为他朱家保江山打天下,或许是这位无道暴君这辈子犯的最大一个错误了——若张继祚施计得手,恐怕他朱温连自己究竟是怎么死的都搞不明白。
江统心里犯着合计,口中却是连道:“是是是,吴将军所言甚是,蒙皇上不弃,若这玄虚子真有能耐,我必好好学些本事,日后报答皇上洪恩。”
木晃责怪道:“统儿休说这般轻慢之词!什么叫‘若这玄虚子真有能耐’?就凭他说的那九个字,天下便再无人能比!待你投入他的门下,务必要尊师重教、勤学苦修,日后好回报皇上一片殷殷厚望之心!”
江统忙收敛心神,恭敬答道:“统儿遵命,必不敢忘。”
木晃又道:“皇上临行前有过交待,若见玄虚子,必入镇州城,途中免不了遭遇赵国官兵盘查,我们且扮作私盐贩子,对这些官兵贿以重金,只求平安进出便可,除非万不得已,切不可动刀枪。那玄虚子住处极为难寻,且入口设有奇阵,外人万难强行闯入,我们也只能找到大致方位,持信物求见,大家一路上小心在意,莫惹是非……”
吴搏和江统两人听了他的吩咐,齐齐拱手领命。
三人出梁境之前,乔装改扮一番,以私盐贩子行装进了镇州。果真如木晃所说,钱能通神,那些巡查官兵、城门守卫见三人出手大方,拿了好处便一路放行,毫无阻拦。江统打量这镇州城,和洛阳、开封两都相比,规模和神韵都差之甚远,暗叹天子气象果在中原。
进镇州之后,三人便将那辆盐车悄悄丢弃,投宿一家悦来客栈,将行李存放房中,骑马去寻玄虚子住处。木晃自怀中掏出一副地图,揣摩一番,然后领着吴搏和江统出了镇州北门,再往北五里,又往东走,见有许多条岔路。三人一条条去探,连寻三天,一无所获。
到了第四天,吴搏便推脱身体不适,要留在客栈歇养,让木晃和江统二人自去寻那玄虚子住处。木晃也不勉强,领着江统去了。
木晃和江统二人又探寻半日,终于踅摸到一处所在,周边人烟稀少,依河傍丘,有数十堆乱石阻住去路,看不清前方是何情景。
木晃看那乱石之中,一阵杀气,冲天而起,不由哈哈笑道:“看来那玄虚子应该就住在附近,这乱石阵中有气如云,从内而出,非高人行不得如此手段。”
木晃登丘陵高处观望,看那石阵四面八方,皆有门有户,心中暗暗不服,想着自己也是熟读兵法、屡经战阵的名将,若只因朱温将此人说的邪乎,自己便真被一堆石头吓住,岂不折煞了一世英名?再说,那石阵看来也只是惑人之术,因此有心试上一试。
木晃让江统待在原地,自己欲直闯石阵。江统却看出那石阵甚为怪异,本有心劝阻,只是他习惯了对木晃言听计从,话到嘴边便又咽下了,只叮嘱他小心在意。
木晃入得石阵,直往前行,走了几次,却总是打转,复归原地,有心破阵,却屡试不成,便欲回身退去,不料阵中忽有狂风吹袭,天地间顿时飞沙走石,遮天盖地;再看那些乱石,到处嵯峨似剑,重叠如山,更有江声浪涌,奔波而至,令人魂飞胆散。
木晃此时方信这玄虚子当真是位高人,急欲回转,却无路可出,只得稳住心神,盘坐地上,细细思索破阵之法。
江统见木晃久不出阵,知道他必是被困在了这石阵之中,急得在外面连连高声叫喊。
正在此时,远处忽有一人骑着头毛驴行来,口中悠悠唱道:
“糊里糊涂度年岁,
糊涂醒来糊涂睡。
糊涂不觉又天明,
复向糊涂埋心肺。
明明白白又糊涂,
糊涂饮酒糊涂醉。
世人难得不糊涂,
独我糊涂有真味……”
江统听他清越悠扬之声非同凡俗,吟诵之句虽语意浅显,境界却高深幽远,再看此人身着布衣常服,相貌长眉善目,清奇简淡,长须飘拂,凌然有仙风道骨之气、神游八极之表,约四十余岁模样,只料此人便是玄虚子,忙高喊道:“来者可是玄虚子前辈?还请快快救我义父出石阵……”
那人朗声笑道:“你既叫得出尊师名号,想来定是大梁皇帝送来的小师弟吧?师父算准你们这几日必到,特令我前来接应。”说着催胯下毛驴紧赶几步,来到江统面前,对江统细细打量一通,口中啧啧称奇,“大梁皇帝好眼光!小师弟果有天人之姿、龙凤之表……”
江统这时哪有心思和他套近乎,只顾拱手道:“既是玄虚子前辈高足,烦劳尊驾先救我义父出石阵要紧!”
那人含笑道:“也好,如此小师弟且随我同去,师父已在府中等候。”江统依言随他进入石阵之中,瞧见木晃正端坐地上,满头大汗,显然是心神迷困所致,忙上前扶了,一同随那人徐徐而行,东拐西绕,出了石阵。
甫一出阵,木晃便向那人施礼道:“都怪木某不自量力,自取其辱,多谢尊驾救木某出阵。还未请教尊姓大名,如何称呼?”
那人笑道:“在下姓陈名抟,字图南,号扶摇子,今日正是奉家师之命,特来迎接二位。木将军无需自惭,你能进这八阵图而不损分毫,世间已没有几人可比!”
木晃大惊道:“八阵图?莫非这石阵便是三国时诸葛武侯为阻东吴陆逊,于鱼腹浦所布之八阵图?”陈抟点头称是,木晃苦笑不已,心中暗叹果真是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石阵之外,是一片竹林,郁郁葱葱,枝叶掩映。陈抟领二人穿过竹林,前面豁然开朗,遍地奇花布锦、瑶草喷香,更有溪水潺潺之声隐隐作响,平旷处几间静室幽居,全没有一丝人间烟火气,真真一处如诗如画仙境福地,和林外恍若两个世界。
陈抟领二人绕过屋舍,来到溪流岸边,见一白发长者背对着他们正在盘膝垂钓,那长者一头长发雪一样白,披散在肩上,身上也是一袭白袍,兀自端坐岿然不动。
陈抟躬身高唱道:“回禀师父,弟子前来复命,小师弟已带到。”
木晃听他口称师父,知道此人便是玄虚子,忙躬身施礼:“在下木晃,奉当今圣上之命,特护送义子江统前来拜师学艺,见过前辈。”说完从怀中取出一封书信及一件物事,递给陈抟,烦请他转交玄虚子。
陈抟接过,走上前去交给老者。老者一言不发,展信读了一遍,方悠悠叹道:“天作孽,犹可违;自作孽,不可逭。三十年天道轮回,这一天终于还是来了。”
江统听他声音苍老空灵,语气倒平稳遒劲,只是没头没脑的这几句话,不知何意。
老者依旧端坐,并不回转身来,却举起一手缓缓挥动几下,继续说道:“木将军速速回洛阳去吧!若老夫推算不差,怕是多则半月,少则十日,大梁宫廷必生惊天祸变,那朱温命不久矣!奉劝将军一句,回去之后,切莫贪恋宦海富贵,当以激流勇退、归隐自保为上……”
木晃刚在石阵中受了教训,对这玄虚子已是奉若神明,此刻听他说朱温将死,知道绝非诳语,自然心惊肉跳,暗暗担忧天下局势经此一变,又不知要混乱成什么样子,再听他言语之间颇有护佑之意,不由感激,遂慌忙道:“多谢老前辈指点,在下定会铭记在心,谨遵教谕,这就尽快返回洛阳……”
木晃回头看了一眼身旁的江统,见他左顾右盼,脸上神情怪异,有些放心不下,又在玄虚子身后推金山、倒玉柱,纳头跪拜道:“小儿江统,自幼不识礼数,今后若对老前辈有冲撞冒犯之处,万望海涵,在下先行代他谢罪了。”
木晃磕了几个头,直起身来再道:“统儿年幼之时,有青城山道家真人预言此子一生行不得跪拜之礼,否则他和受礼之人二者必亡其一,此中隐情,还请前辈体察一二。”
木晃本担心玄虚子听知此事,万一误会对他有不敬之嫌,倒是麻烦。不料玄虚子竟丝毫不为所动,只是淡然说道:“你且去吧,此事老夫自有理会。”
江统突然插言道:“我的行李包裹还在客栈存放,待我随义父前去取来……”陈抟不等他说完,笑呵呵地打断了他:“此事就交给我办吧。我刚好要送木将军回去,顺便替你取来。”玄虚子似乎轻轻点了下头,道:“如此甚好。”江统只好称谢,不再坚持。
木晃本想再安慰叮嘱一番江统,可他见玄虚子始终不转过身来,知道是不想给自己瞧见他的相貌,便狠下心,深深望了江统一眼,再不开口,径直随陈抟去了。
江统目送木晃进了竹林,消失不见,恍惚半响,才回转身来。不料他刚一扭头,便被吓了一跳,原来玄虚子不知何时已起身来到他的近前,正笑吟吟地打量着他。
直到此时,江统才得以目睹玄虚子的真容:头发、胡子、眉毛全是雪一样白,但面色却比婴儿还要红润;巧的是,他那双眼竟和自己有几分相似,瞳仁黑得深不见底,只是更显幽深精奇;加上他一袭白袍,气度闲雅,身形虚幻,飘然有出世之姿,真是说不出的俊逸洒脱,恍若随时都会飞天而去的仙人一般,全没有半点俗尘味。
江统看的呆了,幽幽说道:“莫非你当真是老神仙下凡不成?”
玄虚子微微一笑,道:“神仙本就生在凡间,凡人性灵、博学、修行者自成神仙,何来下凡之说?若你口中所言,是那上天入地、呼风唤雨、撒豆成兵、长生不死的神仙,老夫活了百岁,倒真不曾见过,这类惑人耳目的诡诞之说,老夫劝你也不要相信。若说未卜先知、逍遥无牵挂、长于修身持性、才智广博世人不能及者,便是神仙,老夫倒还当得起……”
江统撇了撇嘴,轻声道:“老人家真不谦虚,哪有这样自己给自己脸上贴金的?”
玄虚子哈哈笑道:“我若妄自菲薄的话,你这小娃娃心高气傲,怕是不会情愿尊我为师吧?”
江统呆了一呆,没想到这点缜密心思居然被他一眼识破,神情大窘,忙道:“哪里会?我是奉皇上之命前来拜师的,岂敢违拗?老人家多虑了。”
玄虚子看了他一眼,缓缓又道:“恐怕朱温之死,与你这娃娃也脱不了干系吧?”
江统大惊道:“老人家何出此言?我一个少年郎,怎做得来这等事……”
玄虚子满面含笑,莫测高深,悠然说道:“三十年前,老夫便推算过朱温的命数,他为老夫选中的徒儿,便是令他丧命之人。你若一味否认,那便是老夫卜艺不精,当不得你的师父了!你这就去吧。”
江统默然半响,暗忖真人面前说不得假话,若在他面前一味抵赖,便失了真诚,只好硬着头皮答道:“不错!我确曾与人谋划要取那朱温性命,只是来时还未有动作,我也不知道究竟能不能成!”忽又心生警觉,暗暗提防,“老人家与朱温交情匪浅,不知欲要拿我怎样?可是想让我为他抵命吗?”
玄虚子却道:“天道恒在,命数皆定。那朱温本可以有所作为,奈何这几年他杀戮孽重,荒**伦,已将一生福缘耗尽,自损阳寿,与外人何干?他死于你手,死得其所,也是他的造化,老夫取你性命作甚?”
江统喜道:“如此说来,老人家愿收我为徒了?”
玄虚子捻须沉吟,只道:“能做师徒,也是缘分。至于有缘无缘,缘深缘浅,还须老夫考量计较一番。这样吧,你且先说说胸中志向为何?”
江统心中一阵恍惚,皱眉思索半天,方缓缓道:“志向?我该有何志向?还请老人家指教!”
玄虚子看了他一眼,淡淡说道:“男儿生于天地之间,立身行事,当有所图为。庸者碌碌求温饱,荣者安安索富贵……当今天下群雄并起,烽火遍地,所为何来?争的还不就是些荣名厚利、权欲美色吗?名、利、权、色,你更看重哪个,且说来听听。”
江统断然摇头道:“这些都不是我想要的,我也从没想过该有何志向。只是大伯和义父曾有过交待,他们的生平志向是廓清寰宇,济世安民,还亿兆苍生一个河清海晏、国泰民安的太平天下,嘱托我日后替他们得偿夙愿。我受二位尊长教导大恩,不敢推脱,或可以此为志向……”
“好!好!好!孺子可教也!”玄虚子满脸放光,大感欣慰,“礼义成君子,君子未必须礼义;名利治小人,小人不可无名利。你小小年纪,便能看破名利权欲的羁绊,有古君子之风。如此说来,消解五百年人间浩劫的重任,落在你身上倒真是天命所归了!”
江统大为惊奇,疑惑道:“五百年人间浩劫?”
玄虚子摇了摇手,道:“无须在意,你日后自会明悟。既然你心中有天下,那老夫便助你登临天子之位,做一个功垂千古、造福万方的好皇帝,如何?”
江统慌忙摇手道:“我不要做皇帝!”
玄虚子奇道:“天下哪有不愿意做皇帝的人?皇帝富有四海、统御万邦,古往今来,不知有多少英雄豪杰为登这九五之位苦心积虑、绞尽脑汁,你为何竟不愿做?”
江统嘿嘿笑道:“天子之位凶险无比,天子之责万斤重担,不具圣贤才德而僭居帝位者,徒惹杀身灭族之祸,最终死无葬身之地者不知凡几!让我做天子,不是好事,而是坏事,不是帮我,而是害我。”
玄虚子谆谆劝解道:“你这娃娃天资不俗,若有心修身自励,未必就成不了高出前古的圣贤明君!”
江统摇头道:“无情最是帝王家,容不下天道人伦。我自幼便听大伯讲史,听惯了那些同室操戈、祸起萧墙的血雨腥风,休说那些昏君、暴君,即使丰功伟绩垂无极、文治武略不世出的李世民,都免不了要杀兄弑弟以篡位,他那些儿子也是废的废、贬的贬、杀的杀,似乎除了继位的李治,没有一个是好下场!一个武则天,侍奉父子两代人,何其肮脏龌龊!我实在不愿这样的故事有一天发生在自己的家人、后人身上……”
玄虚子好一阵沉默,满面慈祥地看着江统,半响方温声叹道:“好孩子,老夫真是小瞧你了!可世间事,大多祸福相倚、得失互转,哪有处处圆满完美的?天子有国无家,自古皆然。若世人都放不下亲情天伦,那这廓清寰宇、一统天下的大业,又该如何实现呢?”
“我愿遍访天下,为黎民苍生寻一真命天子,暗中辅佐、督促他完成这番大业便是!”江统言之凿凿地道。
玄虚子不置可否,只是笑道:“那你且说说,何谓天下?什么样的人又算得上真命天子?”
江统回答不出,便躬身施礼道:“还请老人家指教,统儿洗耳恭听。”
玄虚子将目光投向远处,悠悠说道:“天下,是天下人之天下,非一人一姓之天下。《春秋繁录》上说:故德侔天地者,皇天佑而子之,号称天子;心里装得下天下人,又能为天下人谋福祉舍私欲者,便是真命天子!”
江统心中一阵羞愧,脸上泛起一轮红晕,喃喃说道:“……老人家这句话,叫我好不汗颜!”
玄虚子淡然笑道:“你还年少,日后定会有此心胸,眼下无须自责。”说完脸色倏然一变,神情异常端庄肃穆,“你这就给老夫鞠三个躬,便算作拜师之礼吧!”
江统恭恭敬敬鞠了三躬,满脸庄重的道了一声:“徒儿江统,拜见师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