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个天色晦暗、黑云压城的普通的早晨，大部分人是极不情愿起床的。十大游侠中起最早的，就要算高生望了。
高生望的生物钟是六点，他起床时按理说天应该已经亮了。可是今天看向窗外，仍然只见漆黑的夜幕，河对岸排开路灯千盏、点起灯火万家，仿佛整个血都都熬了一夜没睡。
高生望躺在床上，习惯性地伸手往旁边摸去，空的。
花神还在柳岸新城那间陋室里睡着。这栋别墅和柳岸新城只隔着一条河，在彼此心中却是一道天堑。
花神啊花神，放着好房子不住，三天两头去住那鸡笼似的单元楼？！高生望可不会理解。难道是体验生活吗？
像高生望这个年纪的人，早已经不再渴睡了。他眺望着漆黑的开阔的河面，简单花三秒钟清醒了一下，起身穿衣，稍一犹豫，拨通了3104的手机。
这才六点，电话那边显然还带着困意和疲惫，高生望没说客套话，单刀直入地说：“把花神还给我。”
3104沉默了一下，大概是在提神醒脑。他可能是在想，他并没有绑架花神啊！犹豫了一下，他终于脑补了高总裁没说明白的那层意思：让花神变回当年那个多愁善感、小鸟依人的女孩吧！然后3104换上一副职业性的冷漠，答道：“我们都回不去了，高生望。
“3104从未违背当初的契约，一直穷尽毕生所学治愈花神的心病，但你应该也知道，寂寞是不治之症。现在的花神或许不再是当年那个女孩了，但她有了活下去的动机，她的生活充满力量，这就够了。相信无论对于她自己，还是对于社会，这种状态都是目前最能接受的。”
高生望没有任何犹豫，随口就反驳道：“全社会再没有一个人是真正为她着想的，但我是！全世界只希望她永远保持病态，只希望用她的浮夸来占据娱乐新闻的一角，但我希望她做个正常人！”
3104也是辩论界的高手，针锋相对地辩道：“可是所谓‘正常’，既不能以你的眼光来衡量，也不能用多数人的眼光来衡量。要知道真理往往是掌握在少数人手中的。”
高生望正要反驳，3104又补了一句：“何况，当初我们的契约里，并没有这一条。”
高生望把要说的话又给咽了回去，他想起来，当初的契约确实只是要求3104尽全力提供治疗，没有约定要让花神成为哪一种人——是花神自己愿意成为的那种人，还是高生望所期望的那种“正常人”。
如果花神愿意，她有权活成自己想要的样子。哪怕那种样子让你坐立不安。
高生望最后不得不承认：“是的，契约里没有这一条。”
这就是了。辩论结束。
高生望再次眺望窗外，心中漾起一丝不安。他向角落里的那尊佛像默默祈求了一番，随后叫上司机和两位保镖，这就向血都娱乐的总部开去。
这一路沿着河，河滨南路格外地车少人稀。天比刚才亮不了多少，而风还起得更甚。
车过桥时，高生望看着滚滚河水，忽然问：“有林雨眠的消息吗？”
两位保镖一言不发，司机应道：“武功盖世如我高总，怎么还会关心这个小鬼的举动？”
武功盖世的高总答道：“只是好奇。”
司机接受了这个答案，如实回答：“昨晚在建设路，雷幽说服了那个女孩，她居然答应要来杀你了。那女孩明知不是我们高总的对手，却还是答应要来，可见那个姓雷的还真是有一套。不过您放心，和您作对的人，都是不会有好下场的。当时跟踪雷幽的是小张，他去磨了一晚上嘴皮，这几天就要把建设路都拆了。血都娱乐在那块地皮规划的是一个民俗村，给您改改风水。”
高生望皱着眉，似乎对这个答案还不够满意。转而又问：“你说如果我是林雨眠那样资质平平的游侠，我有什么办法能突破高总身边的护卫队，来跟他搞个正面对决呢？”
司机为人实诚，往镜里看了一眼高生望，委婉地说：“比如说现在，您的整个护卫队里，就只有两个保镖在您身边。”
“你懂什么，”高生望语重心长地教育道，“保镖不在人多，而在可靠。最可怕的往往都不是站在明处的敌人，反而是身边的所谓盟友。如果不是身体和灵魂都经过长期的、艰苦的考验，一路上立下卓著功勋，就算功成名就、列土封疆之后还不忘初心；如果不是那样的人，是不可以推心置腹的。”
司机听出他自比帝王和诸侯，却不去理会这层意思。而对这番说教的内容，却忍不住反驳道：“高总，用人不疑，诸葛亮出山前也没带过兵呢。何况你也知道，现在这个时代啊，早就不讲情怀了，只讲利益。谁还会没点私心呢？哪怕是江湖！其实，用利益来拴住他们——不对，应该说是我们——比什么触及灵魂的考验都可靠。你又这么有钱，只要把大家的工资都涨个百分之五十……”
“你闭嘴。”高生望说。
用人不疑，这道理他高生望何尝不知道？可是面对自己的生死之危，终究没那么容易释怀。
身后的两位保镖，一位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网红小哥，武功不及3104，颜值稍逊龙帝，却靠结实养眼的肌肉力压十大游侠；另一位并非江湖中人，只是一个从未申请过游侠资格的职业保镖，他只守不攻，却从未输给过任何仗剑欺人的游侠。这两个人名声都极好，而且因为年轻，都有一些不食人间烟火的执着。高生望对他们是极其信任的，给他们的钱也是极多的。
至于其他人？人心欲望总难填，一纸契约真的可靠吗？
高生望这一生只信任过两个人的契约，一个是3104，一个是将军。
转眼间车已到繁华地，车轮下尽是大气的灰白地砖，四面都是玻璃幕墙，抬头几乎望不到天，楼缝里还隐约可以看见河滨景色，这便是血印大道了。血都娱乐的总部大楼就坐落在这里，这是血都最繁华的商业中心。
车才刚停稳，司机按下了开门键，却见一把轻薄赤红的剑穿过后车窗，向网红小哥刺来，直把车门又给逼得重新关上。网红小哥一直就像上紧了弹簧，现在突然崩开，以护手逼退剑锋，顶开车门弹了出去，与那无名刺客缠斗在一块。
谷雨未到，来者不是林雨眠。
另一边，职业保镖并未出手相助，他还要保护高生望。
高生望冷静下车，看起来面无表情，只是进门前多看了网红小哥一眼。司机倒是会看人，重复了那句话：“高总！用人不疑！”
高生望想起什么，停下脚步，向四面八方环顾。
昨天曾有上百游侠围攻陆烛光，他不信今天只来了这一个孤胆英雄。
血都一等一的商务中心区，大清早的还没几个行色匆匆的白领，逛街采买奢侈品的顾客更是一个也没。至于清洁洒扫、迎宾接待的，倒是还有一些。高生望没有察言观色的敏锐眼光，看不出谁是包含歹意的游侠，谁是包含歹意的普通人。
自然是没有不包含歹意的人。自从连花神也变得像如今这样喜怒无常，高生望就相信这世上但凡是个人，都不可能对他全抛一片心，只不过敌对的程度不同，武功和威胁也各不相同而已。
高生望向那职业保镖嘱咐道：“小伟，我进去，你先守在门口。”
高生望踏进大楼便没有再回头，只听见门外突然杀声震天。他加快脚步，叫道：“保安！保镖——护卫队！”
用人不疑。用人不疑。用人不疑。
从今天起，他要带上全套护卫队出门了。
高生望如往常一样经过财务部，嘱咐了一句：“大幅追加安防预算。”
刘主任心领神会，比了个OK的手势。
接下来是安防部，两件事，一是所有门禁系统禁用手动紧急开门装置三天，二是所有玻璃幕墙在今天下班前加装能够防止“锐器猛烈撞击”的防弹贴膜。这是命令，周副经理没说什么高生望就走了。
再就是人事部。即日起如有因门禁卡丢失或借用，致使陌生人进入大楼内的，扣两个月绩效。陈专员白了高总一眼，高总自然知道这一眼是对本就克扣严重的绩效奖金的抗议，他假装没有看见就走了。
高生望快走到总裁办公室了，忽然又想起公关部。这很重要，他折返回去亲自向所有人指示道：官博和公众号要暗示本次所谓追杀令是针对血都娱乐的商业阴谋，请广大游侠不要盲从轻信、为人作嫁。还要赶制大量海报和标语，做足气势，务必将血都娱乐大楼塑造成天不怕地不怕、龙潭虎穴的形象，给市场以信心，避免股价跌得太厉害。
至于其他部门，就好好工作吧，像没事一样就好。
高生望独自回到办公室，心中的不安全感始终挥之不去。他害怕很多东西——害怕死亡、害怕孤独、害怕失去财富和地位……一点都不像个天下第二的游侠。
他推开窗，抽出剑来，指着楼下闹哄哄的游侠们。
顺手一挥，剑上就像炸开一道闪电，一个刺目的光点飞出，砸在地上炸起地砖的碎屑。
略有些伤亡。接着是预料之外的平静。
“热武器。”不知哪个游侠抗议道。这一代江湖受官方限制颇多，像热武器就是整个江湖绝对禁止使用的东西。
“不，不是……”高生望以几乎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嗫嚅着。
他关上窗，那种不安全感没有被挡在窗外，而是越窗而入，缠在高生望心头。
高生望平生有三份契约，是他最为看重的。在今天之前，他以为排在第一的，是和将军的一命之约，他帮助过将军，而将军会保护他一条命。排在第二的是护卫队，他要求即便是在高生望得到江湖追杀令的极端情况下，护卫队里的游侠也要履行解职手续，才能做出背叛高生望的事。
排在第三的，才是聘请3104担任花神的心理咨询顾问，曾几何时，3104是唯一能让花神开口答话的人。
可是现在，高生望却忽然觉得将军和护卫队都没那么重要了，在花神面前。因为他发现自己所有的不安全感也许都是来自于寂寞。
可能3104说得对，寂寞是不治之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