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孟水兰的要求下,银铃将她扶到床上休息,拢着锦缎面的棉被,是她所不熟悉的硬跟冷,出身豪门的她自小用惯的是软和的羽绒被,但是身心上的疲乏也教她在意不起这些琐屑了,几乎一躺下几次呼吸间就睡着了,昏昏沉沉的脑袋里却依旧充斥着笼罩在灰暗中的浮光掠影。
若不是见她胸口起伏呼吸还算平顺,银铃恐怕又要呼天抢地一回了,担忧地守在床头,银铃自讨着,明天无论如何都得请那位金大夫来替小姐仔细诊查一下,不怕一万就怕万一,留得青山在才能不愁没柴烧。
一会儿工夫小钗就左手拎着茶壶右手提着三层食盒回来了,这娃聪明得很,轻手轻脚地进了屋,来到银铃身边,凑在她耳朵边上小声说道:“阿兰睡了,阿银要不要先吃点,我从董狐狸那小灶里偷了不少好东西呐,有虾仁炖蛋、银耳燕窝和芙蓉羊羹。”
“还是搁小灶上热着吧,等小姐醒了一起吃。”银铃坐在那里,脸上有说不出的哀愁,她不知道爱情到底有什么好,教小姐付出了却始终不得善报。
“是董狐狸又欺负你们了吗?”小钗皱起眉头,眼中迸射出清凌凌的光。她是敌不过少主的那只魂守奥虎,但对付董狐狸那只没有的魂守红袖还是绰绰有余的,退一千步来讲,情况再坏又能坏到哪里去呢?她们已经是被逼到穷途末路了不是吗?
深知小钗小辣椒般个性的银铃忙缓和道:“别惹事,一切等小姐恢复了再说,你以为凭借少主的实力,他会让我占到一点点的便宜吗?恐怕就是搭上我们三个的性命都伤不到那狐媚子的寸骨。”
“噢,知道了,忍,忍,忍……”小钗边低估边提着东西往客厅西墙角落里小门而去,那边的房间原本只是一间浴室,后来银铃为改善她们的伙食便雇了泥瓦匠来将一半的空间改成了小厨房,这样一来就不用再看大宅里各路佣人们欺善怕恶恃强凌弱的势力脸孔了,只是小钗偶尔还是会因为气愤而去大灶那边闹上一闹。
四周静静悄悄的,教银铃也有些乏了,便退出内室,在客厅靠窗的榻子上歇下了。
帘帐内,孟水兰的眼皮呈浪潮般剧烈跳动着,一个个梦魇捉住了她,教她无处可逃。
汗水沿着发迹浞了枕头,往事纷至沓来,一幕比一幕清晰。
“想我堂堂东赤晔帝国忠理大国师,竟然会有你这么一个先天无魂守的废物女儿,可真是滑天下之大稽了!水兰啊水兰,休怪爹爹我无情,只怪你自己不争气。来人啊,替大小姐收拾东西,辰时三刻启程前往钟灵山瑶鹤山庄,出阁前不得回府……”
孟水兰刚满三周岁后不久,生母裴释兰过世,从此失去依傍,更不得父亲孟晏的欢心,那天又恰逢孟晏在朝堂上受了左相西靐的气,孟晏回来之后一见到被外界言传为废物的长女孟水兰,便下定决心将她丢去给她告老还乡的外祖父母养了。
之后十二年,孟水兰便一直住在瑶鹤山庄,因为祖父的严苛,就是一步都未踏出过山庄的大门。
她出身豪门世家,却从来做不了自己,因为先天无魂守的缺陷,她一直活在深深的自责与自卑中,所以她比别人都要努力都要克制,她规行矩步,她熟读诗书,她精通音律,她擅长书画,她的女红毫不逊色于帝国第一绣娘……
她的世界好小,她的世界里没有自己,直到十五岁那年,她在望月亭遇见了莫鏊。
彼时,他是受外祖父赏识的青年才俊,受邀到山庄做客,他那一身势如破竹行云流水般的超强武艺,教她心生仰慕,可那时她也并未存有多少据为己有的心思,因为金陵其非池中物。
然,之后,命运却偏偏和她开了个玩笑,元宵节那日,外祖父破例许了她外出,跟在神采飞扬衣袂翩翩的表兄妹们的大部队后面,她依旧那么不起眼,无论她多么聚精会神地凝望着最前头的莫鏊,在他心中她也不过是一粒微不足道的浮尘,可就在那时,大团的烈焰从天而降,片刻便将莫鏊围困在火海之中,人群四散,奥虎的咆哮声直冲云霄……
莫鏊与敌人缠斗了近一个半时辰,早已遍体鳞伤,眼看着最后那名黑衣人举着红缨枪朝他拼死冲去,千钧一发之际,一直守在一旁的孟水兰和银铃借住临时架起的杠杆将一桶三百斤的菜油弹射到了黑衣人的身上,小钗随即扔出火折子,便听“轰!”的一声,黑衣人化为一个火球倒地身亡。
正因为孟水兰救了莫鏊,莫鏊便应下了两人的婚事。
至此,孟水兰那沉寂的心才一点点地迎向了光明,满心以为等莫鏊从疆场回来她就能成为天底下最幸福的新娘。
时光荏苒,这一等就是九年,在这个女子十五十六就要当妈的时空里,她二十四岁的高龄,无疑成了剩斗士中的剩斗士了,可无论别人怎么说,她却始终怀抱着莫鏊值得她等上哪怕一辈子的信念。
所以,当莫鏊携美娟载誉归来时,她的失望与落寞又多强烈了。
她的痴情终是错付了。
丰神俊朗的他一见她便是求她解除两人的婚约,说是有位红颜知己在他最落魄的时候对他不离不弃,故他要用一生来回报这位女子。
当时,她笑得有多凄艳,就连他那么冷酷的人看了都不免露出了哀容。
“不,我不要任何补偿,我只要成为你的妻子,哪怕只是名义上的,我要这个名分,你不会懂的,我等的何止这九年,我等的是我的一生啊!”她从未向任何人要求过任何东西,她从不存在得到的希冀,是他给她唯一的那道光,可他也要收回了,这教她痛不欲生。
“哈……”孟水兰从梦中惊醒过来,大口吸气,泪水断线般簌簌而下。
那些泪水是她无论怎么擦拭都抹不去的哀伤的化身,它属于这副身躯的旧主,她来了,便理所应当地继承了下来。
记忆的大门一旦打开便再也关不住,她放任泪水肆意倾泻,阖眼,用心观看着这颗脑袋里装着的孟水兰的整整二十五年。
一夜过后,孟水兰完整了,无论是这一世的记忆还是那一世的记忆统统都事无巨细地保存了下来,一时间,孟水兰觉得,也许自己本来就是属于这个时空的,只是死了一次睡了一觉,去二十一世纪兜了一圈后带着那里的三十年记忆回来了。
虽然这副身体的年龄只有二十五岁,但她的心,却是整整五十五岁了。
叹这两世浮华,几近相同的命运走向,寒了她的心,也教她提起了挣脱出这种命运的勇气。
如果说爱了莫鏊五十五年的孟水兰是傻的,那么从今往后,她孟水兰一定再也不想再也不会傻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