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火明朗的屋中,隐约传来卿氏的歌声。曲子天真烂漫,她轻轻地哼着,入耳异常清淡婉转。
卿氏在家中是极受宠的,楚老爷对她百般疼爱,无妾。这家中楚老爷是长子,楚二爷有一妻一妾,二夫人有一儿,秋姨娘有二女。楚家大小姐、三小姐便是这秋姨娘的。家中独子楚珏刚满四周岁。据说二夫人天生体弱,不宜生育,没想到多年后第一胎便是个儿子,且健康伶俐,可得把秋姨娘气得晕过去。
这些时日楚老爷恰好不在府中,不然楚琼的竹宁阁绝不会这么冷清。
卿氏一首曲子一连哼了几遍,我细听也听不清歌词来。
身旁忽然淡淡地传来一句:“好听吗?”
我回头瞥了相令然一眼,其实蛮想嫌弃他的打扰。但是对上他笑意幽沉的双眸,却说不出话来,默默又撇过头去。
屋中歌声渐息,像是楚琼已经睡去。我打算进房间看看楚琼,她这个绝世的美人胚子睡觉一定很可爱。
我友好地邀请相令然一起,屋中灯火一晃,灭了。他抬眼看了看走出门的卿氏,神色间分明是一种“跟着她有更好的戏看”的意思。
我望着卿氏窈窕背影,咽了咽口水,恋恋不舍地放弃了我的小萝莉,抬脚跟上卿氏的步伐。
隐约,相令然在我身后笑了一声,上一世我没见过他笑,忍不住转头,见他眼底几分无奈又好笑,心想原来这时在他眼中,我已经是个小孩子了。
我垂下眼,默不作声地把头转回来。此时卿氏已经离我们远了不少,我连忙小跑跟上她。
她向竹宁阁的右边走去,绕过一条宽阔的大道,转而进入一条杂草横长的林中土路。
我看了相令然一眼,他云淡风轻地走在我身后,我停下,他却往前一步站到我身边,侧头问了一句:“怎么不走了?不怕会跟丢吗?”
我看着卿氏,她莲步摇曳,身姿款款,点了点头:“不怕。”
相令然想了想说:“是不用怕,反正是一定跟不上的。”
我“嗯”了一声打算继续走,结果刚转过头忽然发现不对啊,他刚刚说的是跟不上来着。
就在这时,卿氏却缓缓停下脚步,随着空气渐渐寂静,她的脚下升起一道虚光,托着她慢慢上升。
月影迷蒙,镜面一样幽深的夜空中白纱飞舞,泼墨青丝隐匿入空气,她的背影,风情万种,几条狐尾的幻影渐渐清晰。
我瞪大眼睛,直到她消失在我的视线里,依然忍不住跟了几步,随后愣在原地。
楚家的大夫人,竟然是只狐妖。
相令然又上前一步,语气中带着笑意:“跟得上吗?”
他这一问缓解了些许凝固的气氛。我跑了几步,便立在林前,望着天空:“你一点反应也没有。”
他不置可否:“嗯。”顿了顿,又说,“因为已经反应过了。”
我收回视线,走到一棵树下坐下来,相令然走到我面前,白袍上染了些尘土,静静地等我寻找话题。
心中疑惑此时恰好可以问他。我习惯性地沉默两秒,才抬头:“你为什么会知道这些?”
相令然同样沉默,神色似在思索,半晌,缓缓道:“我父亲,跟楚家……有几分交情。”
我想他在骗我。楚家若是不知道,交情再深也没法告诉相令家。楚家若是知道了,定会极力隐瞒甚至为了隐瞒而杀人灭口,凭几分交情是绝不会告诉相令家的。相令然能知道这些,也绝对是相令家暗中做了手脚,或者是特别不凡的机缘巧合。而且这么一细想,楚琼到底是病死还是因此牺牲,后者的可能性就很大了。
相令然长时间地看着我,深邃的眼光映着幽黑的天际,使我感觉很压抑,想脱离他的视线。
他却忽然发话了,而且是笑着发话的:“我恰是忘了,千家馆的小姑娘也是聪明人,我瞒不过你。”
我似乎是听懂了他的意思,低头却不住笑了一下。他在我面前蹲下来,像是要给我讲故事了。
果然,他看了我一会,淡淡开口:“相令家若不灭,也是城中显贵。”
我没兴趣再去问相令家如何灭的。家族的灭亡,是他的执念,也是我的执念。我曾经一遍又一遍重新经历那样的场景,虽然抵触,可就算是午夜梦回,它也是无法抹擦地清晰。
相令然用一贯幽深的眼神看着我,似是在看我怎么答复。他的眼睛其实长得很温和,眸子也看得出干净和依稀的纯粹,但总是很有深意的样子。尤其是映上这样漆黑的夜色,初见时的清闲已无半分。想是这些年为了重振家族东奔西跑,经历了太多人情世故。
我也就定定地看着他。他见我不答,轻声续了下去:“我父亲和楚老爷交情不浅,从江南做布匹生意到开封,现在楚家的布匹坊其实是父亲和楚老爷合作的。小时候父亲经常带我去楚家,我与楚家四个小姐很熟。”
他顿了顿。我抬眸看他,他脸上没有一丝风流痕迹,有的只是沉着思考的样子。
“我七岁那年,大夫人又生了一女,起名为琼。楚琼三岁生辰那天父亲又带我来了楚宅。”他环视树林周边,“我与一群大人在院子的桌旁坐到夜里,很想睡觉那会,父亲叫我捎一盒甜点去竹宁阁。我去的时候,卿氏正好从屋里出来,然后我跟着她走到这里,看到的就像刚刚那样。”
“那时候我很害怕,但是又觉得要是告诉了别人卿氏和楚琇楚琼会很可怜。所以就只好当做什么也没看到,把甜点放到竹宁阁。父亲以为我是留在竹宁阁玩了,也没在意我晚回来。”
他的话音戛然而止。风声萧索中,我细细回忆他的话语。这是他第二次给我讲故事了。他阐述往事的时候总是沉静地思考着,一切情绪不溢于言表,却让他的语气不由自主地温和柔软,像极了年少的烂漫。
然而心中这样想,我也只是淡淡点了点头,嘴角却抑制不住地往上翘。后来想再怎么翘他也看不见,索性不再抑制。
耳边忽然伸来一只手。我愣了愣,他的本意是想解开我的面纱,触碰到那坠铃的系带,却换了方向,只是理了理我鬓角的发丝。
心中虽舒出一口气,还是万分惆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