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了朝,袁隗回返司徒府,刚一进门便有长史潘烈低声道:“三位公子都在书房。”
袁隗点点头,拄着拐杖,走进书房,房中三个三十上下年轻人纷纷站起身来,施礼道:“见过叔父。”
年纪最大的一人满脸书卷气,身上时刻不忘带一卷书帛,正是三人之中最年长的袁遗袁伯业,他是袁氏同辈中最年长的,袁隗大哥袁平的嫡长子;当中一人长得十分精悍,双目灼灼,尽是傲气,正是袁家现任家主袁逢的嫡长子袁术袁公路;剩下一人身高七尺八寸,身材丰腴,面如冠玉,凤眉龙目,五绺长髯,手中握着一支玉柄如意,风度翩翩,腰间悬着一柄佩剑,上面尽是珠玉镶嵌,此人正是袁术同父异母的庶出兄长,袁家这一辈中风评最佳的袁绍袁本初。
三个后辈,一个文采斐然,一个英武果敢,一个气度风流,都是一时之杰,不愧为四世三公的汝南袁氏的佼佼者。
袁术当先道:“叔父,听闻今日皇甫嵩进京了,依照叔父看来,此人可有三分能耐?”
袁隗呵呵一笑,由袁绍扶着坐下道:“公路你当真敢说,人家皇甫义真可是年近五旬的宿将,如何没有几分能耐?”
袁术嗤笑道:“快五十岁了也没见他打出什么漂亮的名声来,能有多少本事?”
袁隗笑道:“哈哈,公路啊,莫要小觑了天下英雄。今日这皇甫义真与吕汉盛一唱一和,硬生生将陛下说得解除了党锢。”
“哦?”袁遗笑道:“如此说来,还真是有几分辩才。”
袁术依旧一脸不屑:“不过就是赵谦那个废物丢了汝南,把皇帝吓着了罢了。”
袁绍却道:“懂得借势而为,也是有一种能耐。这个皇甫嵩从北地郡匆匆赶过来,居然能够将朝中局势看得这么清楚,也不是寻常人。”
袁隗笑道:“还是本初看事准,我听闻乃是卢子干亲自在西城门等了皇甫嵩两天才把他等到,两个人事先碰了头,大约是卢子干所教吧。”
“这个卢子干想来是不甘心白白被阉党陷害。”袁术摇摇头笑道:“他明明知道党人重名,为了名声定然不敢反背朝廷,却依旧这般说,不过就是欺负阉宦习惯了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罢了。”
袁隗赞道:“哈哈,你这话说得不错。幸好,陛下不明白其中的道道,所以除此之外,还应了吕强的另两条,一是奖赏当年劝谏整顿太平道的诸大臣,一是重新勘查天下州郡两千石以下之能否,并将宗室、中涓的子弟收束回京。”
袁遗奇道:“这个吕汉盛还真是阉党之中的异类,平白地非要做一个忠良之臣。”
“左右不过就是在替自己找一条后路罢了。”袁术不屑道。
袁绍忽然一叹,说道:“恐怕这样一来,吕强就是把自己逼上了绝路啊。”
“此话如何说?”袁遗不太明白。
“你想想,张让、赵忠等人所惧者,党人也;所借以牟利者,族中子弟也。现在吕强一道表章,聊聊三五句话,却是想着要将党人释放,将阉宦的财路断绝,这样的行径,不啻于把张让等人往死路上逼。张让等人岂能饶了他?”
袁遗面色一肃,沉吟道:“既然这样,该当如何?”
“什么如何?”袁术一瞪眼睛:“莫非你还想救他?”
“吕汉盛乃是一个良宦。”袁遗道。
“笑话!”袁术冷笑道:“没卵子的就是没卵子的,没有一个好东西!他们狗咬狗,随他们去,不关我们名族的事。若是为了救一个太监,平白污了我袁氏大好的名声。”
“可那是良臣。”袁遗不服气。
袁术顿时一瞪眼:“什么良臣?阉党与我势不两立!”
他骄悍惯了,眼睛一瞪,便盛气凌人,袁遗如何是他的对手,摸摸鼻子道:“罢了罢了,听你的便是。”
袁术这才洋洋得意起来,笑道:“伯业你不懂,此乃是为政之道。立身朝廷,当真是什么以道事君吗?”
袁遗不服气道:“难道不是如此吗?”
“幼稚。为政之道,在于你的屁股坐下的那一张席位。”
“这算什么理?”袁遗不服道。
“哈哈,不懂了吧。我来教你。”袁术一屁股坐下来,啪地一声打开了折扇,扇了两扇,觉得有些冷,又把扇子叠了起来,清清嗓子道:“立身朝堂,最重要的是知道你自己姓什么。森森高庙堂,汹汹群臣道。当你坐下的时候,就该知道你是什么样的身份,外戚、宗室、士族、还是宦官,来来去去,不过就是这四种人罢了。伯业,你也举了孝廉了,我问你,你姓什么?”
“我汝南袁氏,自然姓袁。”袁遗一本正经道。
袁术折扇一拍身前的小几,郁闷道:“你呀,就是整天抱着书牍,读读读读读,读成博士有什么用?我是问你,外戚、宗室、士族、宦官,你是哪一个?”
“自然是士族。”
“那就对了。你是士族,就该做士族的事情,不但要立功,要立德,要立言,更要学会立敌。”
听他这般说法,袁隗和袁绍也好奇起来。袁绍坐下来,袁隗则是笑吟吟地持盏听着。
袁术见到他们都认真起来,便更加有底气了,说道:“你想想,你在朝堂上,想着谁都不得罪,谁都讨好,一来难以做到,容易画虎不成反类犬,宦官外戚不当你是自己人,宗室、士族认为你胳膊肘往外拐,到时候如何自处?二来就算做到了,陛下怎么看你?你越是名重天下,陛下就越是得心中忌惮你,早晚躲不了一个淮阴侯的下场。”
“谬论!”袁遗愤然道。
“《论语》中说,子贡问曰:‘乡人皆好之,何如?’子曰:‘未可也。’‘乡人皆恶之,何如?’子曰:‘未可也。不如乡人之善者好之,其不善者恶之。’你以为这是夫子在教你什么?这就是为官之道。这里的善者与不善者不就是你屁股下面的那张席子吗?”
“荒谬!”
“那我问你,夫子这段话不就是在教人分辨何人为善者,何人为不善者吗?可是偏偏夫子还告诉你,善者好之,不善者恶之,也就是说,他已经知道谁是善者谁是不善者了,既然都已经知道了,直接分类便好,何必还要这样衡量?如果他不知道如何分辨谁是善者,谁是不善者,这样的方法岂不就成了一个笑话?换言之,你说怎么样的一个士人是个好士子?不就是士族欢迎,阉宦厌恶吗?”袁术说得明白。
袁遗摇摇头,道:“非是如此也。君子事君,以道不以术,道之所在,行之所在。吕汉盛是个良臣,便该出言救下,如何能够囿于士族、宦官之隔?”
袁术躁怒起来,一瞪眼道:“你要我怎么说你才明白?罢了罢了,孺子不可教也。你口口声声以道不以术,你知道什么是道什么是术?道是什么,你说的明白吗?就算你说得明白,底下的官员、黔首明白吗?”
袁遗顿时哑然。
“你看吧,你自己都说不明白,底下的人更加不明白,那什么是善?什么是不善?怎么分辨?最好的办法就是最简单的办法,士人就是善,宦官就是不善;党人都该保全,都该赦免,都该居高位,宦官就该刀刀斩尽,刃刃诛绝!下面的官员就知道该怎么做了。”
“你——”袁遗满心知道他说得不对,却无从反驳起。
袁隗忽然笑道:“公路深谙为官之道,可以入朝矣。”
袁术笑道:“此心唯愿侍奉长辈,不作二想。”
袁绍听得暗暗称奇:“这个其貌不扬的精瘦弟弟,想不到对于官场当中的套路竟是这般熟稔,适才这些话,竟好像是特意说给叔父听的。今日他不在府中陪着父亲太仆袁逢,反倒巴巴地到司徒府来,其中居心,昭然若揭啊。”
果然,听闻袁术这般说法,袁隗更是满意,抚须笑道:“甚善甚善。张让等人前些日子还寻我说,你与本初二人在京中养名自重,不安好心。今日看来,公路足以独当一路了。过些日子,便使人保举你任个议郎吧。”
袁术谦虚了几句,又奋发道:“术自幼好武,愿为陛下荡平天下。”
袁隗笑道:“自有机会,不必心急。”
叔侄二人心照不宣,相视一笑,身边的袁绍看得明白,袁遗则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袁隗又问袁绍:“本初有什么想法么?”
袁绍哈哈一笑,将手中的玉如意在地上轻轻一磕,笑而不语。
袁隗笑着点点他,道:“你呀,心里同样清得跟明镜似的。我听闻前些日子大将军自河南尹升任以来,一直都命人与你交陪,你若是不欲直入朝中,我不妨与何大将军知会一声,权且做一个将军府长史。如何?”
袁绍躬身一礼道:“全凭叔父做主。”
袁术心中暗暗冷笑不已:“小婢养的就是小婢养的,区区一个南阳屠户的长史便欢天喜地了,此前养名多年,不过就是表面功夫罢了,不堪大用。”
袁绍见他嘴角微撇,便猜知他的心思,心中也不由暗暗冷笑:“我手握士人之望,又得外戚助力,暗植势力,厚积而薄发,他年一飞冲天之时,便是你这路中悍鬼灰头土脸之日!”
袁遗看看这个,看看那个,左看右看,还是觉得不如书牍好看。
唯有袁隗,嘴角微扬,不知心思为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