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阑人静,一灯如豆。
荀续独坐帐中,借着薪烛摇摆不定的火光,一遍又一遍地读着李夙带来的家书。
荀衢一封,夏观音一封。
荀衢的家书很短,只有寥寥四字:
“师至九二。”
这四个字除了傅燮、辛毗、严匡等寥寥几人,恐怕谁都看不明白。荀续跟着荀绲学习过《易》,虽然完全称不上精通,但是多少还是明白一些的。
荀家之中,荀衢好老庄之道,不善《易传》,剩下的众人之中,唯有二龙先生荀绲和六龙先生荀爽造诣深厚,荀爽现在还在海滨居住,蛾贼遍地,解锢之事未必得知。因此这四个字定然是荀绲得了消息之后,为荀续卜的一卦。
这一卦叫师,《易》六十四卦之中的第七卦,地水师,主卦是水,主险;客卦是地,主顺。总体而言,地水师这一卦就是用于解读用兵之时遇到的种种状态的一卦。
一卦有六爻,其中“九二爻”的爻辞是“在师中,吉,无咎;王三锡命。”粗浅的解释就是主帅身在军中指挥,吉利,没有灾难。君王三次颁命嘉奖。
如此一来,荀绲的意思其实就是少履险地,行军须稳重,方能无恙,如果能够长时间地停驻,不经战事,则能够得到最好的结果。
和辛毗的建议一般无二,黄巾人数众多,粮草不足,只要官军能够坚守住,他们必定不战自溃。
荀续沾着茶水在几案上画出了“九二爻”的卦象,顺势一翻,九二爻的变卦就是《易》六十四卦之中的第二卦,坤卦,上地下地为坤,卦爻是“先迷后得”,所以言下之意就是“坤”顺从“乾”,依随“乾”,才能把握正确方向,遵循正道,获得大吉。
荀续眼前一亮,终于明白过来荀绲的意思:“老先生只说了一半,荀续现在身处险地,正应了师卦,‘至九二’是要多停驻,稳重行军,戒勇猛冒进。若逢困难的境地,就将‘九二爻’变卦,那就是‘坤卦’,无论什么样的困境,遵从主帅的意见,定然能够化险为夷。”
荀绲自然不是神棍,再怎么善于风角之术,恐怕也不见得一下就能占卜出这一卦来,说到底,人家只不过是借着《易传》当中的卦辞说心里想说的话罢了。
荀续不由得苦笑起来:“这样的家书,都能当作细作用的谍报了,肚子里少一点墨水,就是睁眼瞎,七拐八绕的,谁看得懂啊?”
将家书收好,拜了一拜,又取出另一封来。
夏观音入荀家之前便学过诗书,写得一笔像模像样的字,跟着荀续又得了他的指点,一手赵体小楷写得娟秀娇媚,只看这全天下独一份的字迹,就让荀续忍不住想入非非了。军中戏言:“行军三个月,母猪赛貂蝉。”荀续在颍阴、阳翟、轘辕关、郏县四处奔波,算一算时日,也有一月有余不曾见到自家的碧眼小妾,说不想念,如何可能?
赵体就是元代书法家赵孟頫所创的字体,荀续所学不多,好在他曾经认真学过李邕的笔法,虽然学不了他的峻拔,却得了一分他的风度,楷书与赵孟頫颇有三分共通之处。因此从洞房花烛那一晚开始,荀续便三五不时地送夏观音一些赵体字作为范本,教她练字,一学六年有余,夏观音这一手书法,已经算是小成,荀续的堂妹大才女荀采都夸奖是别具一格。
夏观音的家书也颇有意思,乃是一首小诗:
“桂吐两三枝。
兰开四五叶。
是时君不归。
春风徒笑妾。”
荀续一遍一遍摩挲着信纸,蔡侯纸脆,不似素帛那般柔韧,稍稍摸得久了,四周就容易起皴开。
荀续惊觉的时候,信纸已经随着折痕开了一条半寸长短的口子,没来由地让他微微一心疼。
两个人相处了六年,青梅竹马,如贾宝玉和林黛玉一般,都朦胧到相知相爱,日子如水一般过去,情感也早就如同一道“开水白菜”一般,乍一看,只有清水无香,哪里有什么软红十丈?也只有在这样一个征尘蒙面的夜晚,细数这尺牍信纸上的一笔一划的时候,才能有万般滋味在心头汹涌萦绕吧。
泛善可陈的不是生活本身,只是我们忙碌的眼睛罢了。
荀续心一动,提笔在纸上写下:
“一别行千里,来时未有期。月中三十日,无夜不相思。”
这是前世他家中一个梅瓶上的诗句,何人所作,他也不曾考据,原以为早就将它遗忘在前世的初恋情诗堆中,想不到今夜忽然满脑子都是这俚俗不过的句子,当真是“相思相见知何日,此时此夜难为情”。
将这回信叠好,犹豫了片刻,还是决定等到给荀衢的回信写好再回寄。三封信贴着印绶收拾好,荀续躺在床上,枕着圆木枕,想了一会儿明日渡江的战事,朦朦胧胧进入了梦乡。
今夜,就连军中的钲声都分外温柔呢。
……
日上三竿,荀续这才不慌不忙地起床,拾掇已毕,到傅燮的营中报到。
众人已经到了七七八八了,只等着负责船舸的傅巽回返。休整了两日,军中除了抓紧训练,众人也都没有什么烦心的事情,相互之间打了几声招呼,便开始闲谈。
傅燮问荀续:“承若,这两****去你营中可没少了吃闭门羹啊,你这营中负责营规的,是何人啊?”
荀续笑道:“乃是续的乡人,名唤李夙,字凤先。为人精细整肃,我命他为营中刺奸。”
“是个有能耐的,短短数日之间,便敢立威杀人,好样的。”杨会称赞道。
他所说的乃是昨日踏白营中的一桩大事。李夙、凌钊等人来投之后,连带着阳翟辛氏众人,一共有了近四百人,与原先的司隶来的八百踏白营壮士合为一处。荀续以部众不统一为由,将这四百人留在辎重营,帮着干活,有时间就根据分发下的旗帜、羽饰、徽章重新整合队伍,这些见过血的老兵都成了新兵蛋子。
司隶众军已经分好曲屯,又自以为乃是天子脚下的勇士,多少对于颍川众人有些排斥,有些人也不知从哪里得了消息,知道李夙、白二等人以前乃是颍阴山贼,于是言语上更加不逊起来。
这四百人当中多是见过血的游侠、山匪,一副士可杀不可辱的脾气,对于司隶众人的高傲态度很是不满,终于昨天因为蹴鞠的事情,发生了口角,两个人动起手来,越闹越大,竟迅速发展成一场营啸。
李夙闻讯匆匆赶来,二话不说,拔刀将那两个闹事的士卒斩首,将两个首级高高抛起。
众人顿时大惊失色。
他在颍川颇有名望,颍川旧部不敢多言,可是那八百司隶兵卒却从来不曾听说他的威名,被杀的这人名叫班叔,他的亲兄长班仲也在营中,悲怒交加之下,便越众而出,口出恶言,甚至拔刀相向。
李夙一言不发,抬手又是一刀,将他搠翻在地,又一刀,将他的人头砍下,竭力往上一抛,大喝道:“军令:蔑视禁约,驰突军门,此谓轻军,犯之者,斩!”
古代军中有十七禁律,号为“五十四斩”,李夙所言,就是十七禁令之中的“轻军”。
众人也都学过这十七条禁律,不过由于荀续常常没有什么架子,又不吝啬钱财,对于军中士卒颇为关怀,众人也没有几个将这些五十四斩当一回事。
这一回没想到李夙居然这样狠辣,一言未出,先杀三人。说完之后,一手提着刀,一手提着班仲断了首级的尸体站起来大喝道:“还不速速回返本屯?”
荀续此时正在城中与铫家一位遗孤交谈,听到消息,居然面不改色,稳坐不动。身边的傅巽奇道:“荀君不回去看看么?”
荀续笑道:“我又不是军中刺奸。李凤先必能妥善处理此事。”
等到他回返营中,已经是黄昏时节,还没有进营门,便看到辕门之内高悬三颗首级,一边的邢台上,跪着一排七人,都被剥去衣甲,反手受缚,垂头丧气。
忽然营门口传来一声呼喊:“荀君来了!荀君来了!”
营门打开,呼啦啦涌出数十人,纷纷拜道在地,口称:“求荀君作主。”
荀续一挑眉,忽然冷笑道:“此处是我踏白营吗?怎么像是一个集市?幼平,定是今日我喝多了,走错路了,走走走,先去吹吹风,散散酒气。”
荀续说完,也不理会那跪了一地的军中士卒,跨上马,领着周泰便径自往铫家走去,留下众人面面相觑。
过了大半个时辰,荀续施施然再度回返的时候,果然营门肃然,回到主帐,派人将众人喊来,问第二成、路山与姚羌发生何事。
第二成老成持重,推说不清楚,路山则拐着弯子给众人求了情,姚羌最是直接,直接跪倒在地道:“荀君,此事双方都不对。可是班家兄弟老大早死,老幺夭折,唯有这两根独苗,今日一下让李刺奸斩杀殆尽,遗下一位老母,却让她如何过活?荀君,今日杀的人,够多了,外头那七个人不过就是舌头长了一些,就绕了他们一命吧。”
他是汉羌混血,平日里说话阴阳怪气,专喜欢跟人抬杠,可是今日却说得深情直白,令人动容。
唯独荀续不领情,荀续闭着眼睛想了想,还是面沉似水,不置可否,随即把参与斗殴的众人叫了十几个进来问话,这十几个人也是说什么的都有,有些看到荀续不问颍川老人,只问司隶众人,以为荀续刻意疏远颍川老人,以彰显公平,于是干脆扯着嗓子,极尽泼脏水戴帽子之能事,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控诉了半晌颍川旧部是如何傲慢不法的。
荀续静静地听完,对身边的李夙阴沉沉地说道:“刺奸何在?”
他这话说得森然,令颍川旧人不由得眉头一皱,那巧舌如簧的司隶士卒面上一喜。
李夙神色不动,站出来抱拳施礼道:“李夙在。”
“李凤先!你原以为凭你的本事,此事一个午后足以处置完毕,你可太令我失望了!”荀续疾言厉色拍案大怒道。
李夙梗着脖子道:“李夙无罪。李夙所为,皆是军法。”
荀续接口就骂:“军法个屁!”
李夙一愣,满脸不可置信。
那跪在地上的司隶小卒满脸笑容,险些手舞足蹈起来。
荀续忽然伸出一根手指指着那小卒对李夙道:“我问你,好舌利齿,妄为是非,调拨军士,令其不和,这算不算?”
一言出,振聋发聩,在场众人全数蒙圈了。
那小卒好似被雷劈了一般,呆在当场,连笑容都忘了收回来。外头在邢台之上跪着的七个人,李夙所定的罪名正是荀续口中的这一条!
李夙也是一愣。
荀续再度问道:“好舌利齿,妄为是非,调拨军士,令其不和,这是什么罪?”
李夙忽然明白过来,大声道:“此乃谤军。”
“犯此禁者,该当如何?”
“斩!”
荀续站起身来,走到李夙面前,伸出三根手指头道:“李凤先,你今日所犯,乃是三条大错,你可知晓?”
李夙愕然道:“请荀君明言。”
“第一,我既然已经命你为军中刺奸,军中所有的军法,就该由你来决断,门口跪着七人,你是想要用来作甚?”
李夙迟疑道:“夙想秉明荀君……”
荀续一挥手打断他:“秉明什么?你是刺奸我是刺奸?我命你为刺奸,全权掌握军中军法,什么叫全权?你有没有遵我的令?”
李夙单膝跪倒,抱拳过头道:“李夙领罪!”
“第二,军中有奸佞,你身为刺奸,不曾搜查出来,你有渎职之嫌,你认不认?”
“李夙认罪。”
“第三,适才我回返营中,数十人涌出,阻拦我之去路,这叫什么?”
李夙肃然道:“多出怨言,怒其主将,不听约束,此乃构军。”
“违禁者当处何邢?”
这下子连李夙都犹豫了,半晌才道:“斩。”
“听不到。”荀续冷笑一声,走到那个司隶小卒身后,缓缓抽出刀来,那小卒已经浑身颤抖,吓得委顿在地,动弹不得。
李夙大声道:“斩!”
荀续一刀挥下,顿时血光四溅,那小卒的人头骨碌碌滚出去数尺远,正好在姚羌脚下,双目圆睁,满脸惊恐。
姚羌吓得一愣,险些没有趴下。
他平日里甚是勇敢,可是从来不曾亲眼见过杀人,没想到素来斯文雅量的荀续杀起人来,竟是这般干净利落,这小卒的颈中热血,竟溅到了他的衣物下摆,淋漓一片。
周靖老成持重,站起来道:“荀君,人数太多。”
荀续哈哈大笑:“踏白营里面难道还写着法不责众这样一条军令吗?”
周靖一愣,嗫嗫道:“兹事体大。”
“再大也大不过军法。”荀续冷飕飕地踏过死尸,走到李夙面前道:“今夜两件事,一执法;二,平叛。军中诸将,全数暂听你的。大虎,孟平,你们二人随我一行傅司马营中。”
荀续出门,等到再度回返营中的时候,已经是半夜,营地之中,浓郁的血腥味,挥之不去。荀续再度打开了荀衢的家书:“师至九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