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燮一部,原本正好是三千人,沿路收罗了一些前来投军的壮士,阳城、阳翟、郏城又前前后后进补了五百余人,现在将近三千五百人,一百多条船只,听起来不少,可是多是一些小舢板,还有一些筏子,运人已经勉强,辎重全然运不动,因此大船运辎重,小舟运军士,速度十分缓慢。
也幸好时辰尚早,又有杨会、张飞等人做戏、突袭,将黄巾军的暗哨拔除了,等到天光大亮,父城之中的黄巾渠帅韩犳儿听到消息,傅燮一部已经全数渡河完毕,在河岸边架构起四重鹿角防线,静等皇甫嵩的大军到来。
前锋的职责从来不是破敌杀贼,而正是逢山开路遇水搭桥,为大军的行军扫平障碍。一旦渡过汝水,抵达父城,傅燮和荀续便算是大功告成,可以交差了。
傅燮素面煞白,强自端坐马上,问身边的荀续:“可有皇甫公的消息?”
他乃是北地人,不识水性,这一番过河为了鼓舞士气,乘坐最危险的竹筏子过来,虽然士气大振,但是到了岸上,着实感觉头重脚轻,躲在密林中大吐特吐了许久才出来。
荀续鞍前马后跑了数趟,代替他布置下防线,又将营寨扎好,布置好了岗哨,这才回返他的身边,听他这样问,张口便答:“皇甫公大军午后渡河,约莫到了夜间,差不多能够渡完一半。”
渡完一半,这边也有了一万多人,无论如何,父城中的黄巾贼是不能造成什么威胁了。
“父城之中可有什么消息?”
“适才荀猛回返,找了几个乡党问了,城中有七八千人,为首一人非是本地人,乃是汝南人,叫韩犳儿。”
“韩犳儿?”傅燮看着荀续,等他继续说下去。
荀续苦笑道:“汝颍虽然常常并称,不过毕竟是分数两郡,两郡之中的名士多有交往,这样的江湖匪类,却是所知不多。只知道这人乃是汝南原鹿人,轻侠出身,仗义疏财,以胆烈闻名,早年间为了乡人徒手杀死三人,流亡在外,数年前大赦放回,乃是汝南黄巾军中一员猛将。”
汝南乃是天下间最大的郡之一,下辖三十七县,乃是天下郡国之首。东汉郡国并行,管辖的县有多有少,一般都是十二个左右,超过三十个县的特大号郡只有两个,豫州的汝南郡有三十七县,荆州的南阳郡有三十六县。
汝南太大了,原鹿县在汝南郡的东南角,紧贴着扬州的庐江郡,对于中原地区而言,算是偏远区域。荀续能够在短短时间里掌握到韩犳儿这么多信息,已经难能可贵。
傅燮点点头道:“辛苦你了。”
荀续笑道:“我军中多是颍川北部的人士,对于南边知道的不多。一时之间,也摸不透那个韩犳儿的脾气,只能准备下这是个愣脑袋,听到消息就领着人杀过来。”
一边的傅巽笑道:“哈哈,若真是一个楞脑袋,倒是能省下许多功夫。”
荀续的营寨扎得坚实,他有点被害妄想症,胆子不大,营寨立下之后居然还在外头布下了五道木栅,配合着拒鹿角、壕沟和铁蒺藜,把大营打造得跟个刺猬一般。韩犳儿若是傻乎乎地领兵来攻,一时半会儿攻不下营垒,过上一会儿皇甫嵩的大军一来,只需要一波反冲锋,就能击溃对手。
攻城战太费劲了,若是能够在野战上取得重大的胜果,接下来的攻城战,就会变得轻松许多。
傅燮摇摇头道:“这个人能够受到波才信任,独自统领将近一万大军,显然不是一个头脑简单的。不过既然这一段河岸已经占据下来,不管他来不来攻打,我们都已经抢到了先手,眼下吩咐众军分批休息,将游骑都撒出去。”
“诺。”荀续领了命,匆匆出去了。
傅巽笑道:“缜密啊。”
傅燮点点头道:“中原世家大族才智俊杰,果真不是我们这些西凉边陲之地的人能够比拟。小小年纪,恁得沉稳了。”
傅巽笑道:“我听说荀氏一族有太上神君,八龙,四雏凤,双俊杰,一名锋的说法。承若号称名锋,依旧这般稳重,那四雏凤更不知是何等贤才?兄长可见过吗?”
傅燮正色道:“我只见过四雏凤之二,一者荀公达,一者荀文若。”
“如何?”
“荀公达外木讷而内明秀,犹如璞玉;荀文若丰神俊朗,谈吐非凡,犹如璧玉。”
“比起承若呢?”
“单论才华,承若逊上一筹;不过,承若行事稳重果决,风采夺人,更胜此二人。端看用于何处了。”傅燮沉思了许久道。
傅巽诧异道:“比起承若的才华还要高出一筹?”
傅燮颔首道:“承若对于儒学有许多偏见,学问不甚深刻。他天资聪慧,却分了太多精力到武艺杂学上,经学造诣差了许多。”
傅巽见他颇有些扼腕叹息的意思,忍不住笑道:“经学大道深微,皓首穷经未必能有所得。反倒不如像承若这般,多方求索,经世致用。将来安定天下的人,少不了一个荀承若。”
傅燮摇摇头道:“非是如此。这天下方兴方败,生民方生方死,偌大的大汉,安邦定国的人才还能少了?可是若是要像先秦,诸子争鸣,百家齐放,出现像孔孟荀黄老庄这样的逸才,恐怕一个都寻不出来。莫说这些先贤,便是如前朝董子那般的才士都鲜有见到。治国安邦,可以定百年;可是出一个经学大家,恐怕千年万年之后的人都仰赖其利,孰轻孰重?”
傅巽头一回听这样的说法,一时之间也愣在原地。
“若是寻常天资不足之辈,庸庸碌碌作一个书蠹也就罢了。可是承若不同。”傅燮正色道:“我多次与他抵足同榻,共论天下。我发觉他的天资绝非寻常之辈,许多见解犀利深刻,非同一般。这样的人才在戎马之中倥偬了半世,实在是后人的大不幸。”
傅巽愕然:“阿兄自幼授学于光禄文饶公,名震太学,一身所学,常人难以测度,却为何不好生运用,做一个经学大儒?”
傅燮摇头苦笑道:“今后莫要再说这般痴话。”
“耶?如何叫做痴话?”
“莫说我学业不精,难堪如此重任,便是老师为政以德,治绩斐然,在经学上也差了儒门诸公一截。”傅燮早年孤身入京师求学,拜于宗室刘宽门下学习。
刘宽字文饶,做过太守,当过三公,现任光禄勋,所到之处,为政宽厚,深孚众望,因此傅巽虽然不曾就学于刘宽门下,依旧以“光禄文饶公”敬称他。刘宽这个人性子简略,爱喝酒,是个好好先生,脾气好得没话说,从来不会生气,以至于他的夫人都觉得不可思议,命人在他穿好朝服快要上朝时故意把一碗肉汤撞到他的身上,结果刘宽依旧神色不变,问那侍女:“可曾烫着手了?”脾气好到这样程度,也难怪海内名士都敬称他一声“长者”。
傅燮又道:“话又说回来,即便我有像荀家那位六龙先生一般的学识,恐怕也成不了什么大儒。”
“这却是从何说起?”傅巽不解道。
“你可曾听过‘才有深浅,无有古今;文有真伪,无有故新’这样的说法?”
傅巽低头咂摸了片刻,摇摇头道:“好一把铲子,却是何人这么大胆子?”
这句话字面意思是“才能、文章只有好坏的差异,但是没有古代现代的分别”。若是放到后世,江山代有人才出,各领风骚数百年,很是容易理解。可是在这样一个儒术独大还偏偏食古不化的环境里,却是与当前热衷于厚古薄今的儒家诸儒背道而驰。也难怪傅巽会来一句“好一把铲子”,这是想着把儒学从根子上刨出来。
傅燮道:“说这话的人乃是本朝才子王仲任。承若十分喜爱他的学说,与我多次深谈此人所写的《论衡》一书,承若甚至称他是‘如久行荆棘,忽得康衢’。”
“能得承若这般称赞,待战事一了,小弟定要去拜访此人。”
“哼,早就死了。”傅燮冷笑一声:“不但死了,若非是承若有心,这样一位大儒,恐怕不知道就要默默于天下不知道多久。你真当有了才学便能成就一番名声吗?边陲之处,堪称大儒的,当世唯有一个卢公而已。我们凉州更是远远不如其他所在,我便纵然有所成就,恐怕也不会为中原诸家大儒所认可,作出的学问,只能覆瓮。”
他这般说着,心中忍不住又是一阵火起。他身为太学之中的最优秀的学生之一,到头来却还是要依靠着冲锋陷阵的军功来扬名立万,再看看同样是太学生的中原儒生,轻轻松松便从郎官到各县县丞、县长再慢慢升迁到州郡官员,哪里用得着过这般刀口舔血的日子?莫非凉州人天生便命贱吗?
傅巽偷眼看他的脸色慢慢由白转青,便心知自家这位堂兄恐怕又想着出身的事情了,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劝,只能陪着叹了一口气,坐在边上默默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