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酒肆已然夜半,更夫敲过了二更,三人才勾肩搭背酒气熏天地出来。
“想……想不到,戏兄弟,你还是个这么痛快的人。”王苌打了一个酒嗝,伸出手指胡乱地比划道:“老哥哥也不能亏待了你,明天,明天我就叫人带着文书上你哪儿去,主簿这个位置,呃,就是,就是你的了。”
戏志才嘿嘿笑了两声,道:“好说,好说!”
三人正在胡侃之际,忽然觉得天色一暗,后脖颈一疼,随即失去了神智。
再度醒来已经是在马车上,蒙着布袋,嘴里塞了破布条,一股子酸臭味,也不知是哪个混蛋的足衣,足衣就是袜子,这年头的人走路多,汗脚也严重,袜子三两天才洗一回,那味道,比起老坛酸菜更加酸爽。
赵云甩开嘴上的布条,张口大骂道:“哪里来的贼子?知道你家阿翁是谁吗?”
他酒还没醒,脾气飞涨,也没察觉自家双手双脚都被人绑着,便出口不逊。
吓得戏志才连忙在王苌的耳边道:“县君,这下要遭!”
“啥?”王苌还没反应过来。
只听得布袋外头有人讲话:“他娘的,这蠢货醒了。”
另一个道:“恐怕那两个也醒了,补上一下。”
“哎,好嘞!”
话音刚落,王苌便觉得脑后又是一阵剧痛,再度昏厥了过去。
临晕前听到戏志才解释了一半:“他们又该打晕……”
王苌迷迷糊糊地想到:“这小子,还挺聪明……”
第二次醒过的来的时候,三个人都已经在一座牢里,牢房四处密闭,唯有牢门对面的屋顶上密密麻麻有些空洞,空洞很小,勉强将空气透进来,保证牢里的人不会憋死。
牢房门口坐着一个黑巾蒙面的大汉,身边有七八个同样打扮的壮汉,手上各持刀剑,赵云算是半个行家,一眼就看出来,这些刀剑可不是寻常民间吓唬人用的,都像是军中的制式武器,锋利凶煞,有不少地方的血槽还没清洗干净,带着些许黑红色,若说没有饮过血,打死他都不信。
便听到戏志才满脸凝重地对王苌道:“县君小心,这些都是真家伙,他们都是杀过人的凶人。”
王苌吓得酒早醒了,可是为数不多的智商却还没有上线,傻傻地问:“真的假的?”
赵云小声道:“这还有假的?”
王苌顿时大哭道:“大王饶命,大王饶命!”
戏志才也好似刚反应过来似的,跟着跪下,边哭边说经典台词道:“大王饶命啊,小人上有八十老母,下有三岁小儿,天见可怜,大王饶命啊!”
王苌听得一愣一愣,感觉这个词十分顺口,连忙也学道:“大王啊,俺和他一样,上有……这个八十老母,下有三岁小儿,天见可怜啊,大王,大王饶命啊!”
词太长,赵云背不下来,边磕头便道:“俺也跟他们一样。”
那坐在正中的黑衣人冷笑道:“你们都有八十老母么?”
“是啊是啊,都有八十老母等着我等奉养呢……”戏志才连忙答道。
王赵二人连连点头。
黑衣人哼了一声,对两边的人道:“真他娘的奇怪,这老母总是八十岁,不会七十九,也不会八十一。罢了,我也不与你们为难,我素来只求财,不愿意多伤性命,你们几个的底细我都清楚的很,走鸡斗狗六博双陆,哪里有场子你们就上哪里,赢了不少钱,我要的不多,三个人,一个十万钱,一共三十万钱,都换成粟银或者粟金,叫你们的家人送来,否则,一人一刀,哼哼,少赚一点也就少赚一点了。”
三个人面面相觑,王苌忙道:“行行行,没有问题,十万钱我出,我出。给我纸笔,我这便写信。”
匆匆忙忙写了书信,也不敢说自己就是县令,大致就是俺被山中的大王们抓了,速速送三十万钱来。写完了信却又傻了,寄给谁?
戏志才在耳朵边出主意道:“阿佑。”
王苌反应过来,连忙写了杜佑家中的地址,这才吹干了墨迹,递出去。
那山大王接过来,装模作样地看了半天,点点头吩咐身边的人道:“派个识字的,按着地址送过去。跟他说,后天辰时到北山腰的草亭交钱换人。”
吩咐完了,黑衣人起身说道:“老老实实在此待着,后天辰时过后,你们便无事了。我们走。”
众人离开,戏志才舒了一口气道:“幸好那山大王不识字,否则县君大人你这开头两句便要出岔子。”
王苌“啊”了一句道:“如何不对?”
“王文茂顿首再拜。县君虽然不曾直书姓名,可是颍阴城中有几个王苌王文茂啊?”戏志才道。
赵云不服气道:“那你又怎么知道这位山大王不识字?”
“你没见他看信的时候都是横着看的么?若是识字,岂会这般看信?”戏志才没好气道。
“那……”王苌还是有些慌,问道:“先生,为今之计,如之奈何?”
接连得了戏志才的提点,王苌这下子连称呼都改了,不叫“老弟”,改成“先生”了。
戏志才摇摇头道:“我们现在在哪里都不知道,如何有计策?所谓的计谋,需要知天地人法道,现在不知天时几何,不晓地处何方,不明对方何人,纵然有天大的本事,也无计可施。为今之计,只有坐等杜县丞与荀县尉了。不过——”
“不过什么?”两个人异口同声。
“不过杜县丞为人严谨刚峻,纵然猜到了是县君大人,恐怕也未必会听从这位大王的安排。只能寄希望于荀县尉能够看到此书了。”
他们二人,特别是王苌与荀续并不熟悉,王苌疑惑道:“荀县尉看到此书会如何?”
“荀承若早年便有美名,汝南许子将称之为‘荀氏之宵练’,此子虽然年幼,却识大体,明实务,有容人之雅量,又不缺应变之机巧,乃是当世之奇才。只可惜他刚入县府不久,前些天又与杜君闹了一些不愉快,恐怕不能制服杜君啊。”戏志才摸摸短须,双眉紧锁。
“这……这该如何是好?”
“暂且等着吧。若是后天那山大王好言好语将我们放了,想必是此二人意见相合;若是那山大王怒气冲冲而言,我等只能高喊加价了。”戏志才往墙角一靠,摇头叹息。
“当真如此?”王苌半信半疑。
“县君,静观其变吧。”
“……”
杜佑收到信是在半天之后,他人在县衙办公,县令不在,县丞主管全局,荀续嘿嘿笑着在身边跟他赔不是。
杜佑见他年轻,赔礼又甚是诚恳,缓了口气道:“承若,你年纪还小,喜欢乡间的轻侠并不奇怪。可是,你乃堂堂一县县尉,放着三具尸体的大事不管,跟一个轻侠推杯换盏,还留他在身边,出入不离,这就太不像话了。县尉虽小,却也佩着铜印黄绶,岂可不重官仪?”
荀续连连点头,笑得人畜无害道:“阿兄,我年幼不晓事,看到他那边豪迈,以为是个英雄豪杰,这才起了结交的心思。今后必定不再犯了,此前种种,还望阿兄海涵。”
“你呀,罢了罢了,下次千万——”
话未说完,便见杜府家人匆匆跑进来道:“杜君,有人送急信来,还说后天辰时约你在北山山腰的草亭上见面。”
“人呢?”
“说完就走了。”
“把信交于我看,你下去吧。”
杜佑扫了两眼,不由得怒上眉山,“啪——”的一声,把信砸在几案上,哼哼不断。
荀续凑过去问道:“阿兄,何事令你这般生气?”
“你自己看。”
荀续接过来看了几眼,一皱眉道:“三十万钱?一日之间,如何筹措?”
“筹措?筹措什么?这班山贼草寇,几年来连年攻打周边庄园,从未有过停歇。若非荀、刘两家都准备了几十个家兵,恐怕他们连颍阴城都敢攻打!这回倒好,连县君和县尉都敢绑架!我若是遂了他们的心愿,不用一年,颍阴城也该城头换旗了!”杜佑暴怒道。
“可是大兄,那是县君,一县之主,不可不救啊!”荀续也急了。
杜佑冷笑一声,道:“被山贼抓了的县令,算个什么县令?杜佑只知道汉家国法,不知道什么县令不县令!”
见他要走,荀续忙赶了几步,拦住他道:“山贼凶戾,若是阿兄你不能交钱,县君与县尉大人必然遭难,阿兄,此时切切三思啊!”
杜佑一把打掉他的手,怒道:“荀续,莫要叫我阿兄!刚刚还跟你说,身为汉家官员,就要有汉官威仪!身为官员,保全黎民,稳重社稷,岂有跟贼寇妥协的道理?若是做不到,有死而已,怕什么?县君不在,县丞主管全局,荀县尉,我命你不得再过问此事!巡城去吧。”
“这……”
“这什么这?听不懂吗?”杜佑双目圆瞪。
荀续只好抱拳施礼道:“诺。”
迟疑了一下,转身出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