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末的天气,天寒地冻,更兼是晚上,茂密的森林仿佛远古的巨兽的血盆大口,烟霭迷蒙之间,似乎昭示着即将到来的血腥屠杀。
纵然是早已落草为寇,可是长久以来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习惯却一时改不过来,五六天前西山一带的山匪一夜之间被剿杀干净之后,城中便再也没有什么消息传出,巡山的人马虽然增加了许多,可是强度如何,却是不好说。
三更天过半,四更天未至的时候,正是人最为瞌睡的时间,夜沉沉,梦深深,呼啸而过的山风中除了偶尔传来几声宿鸟的长鸣,再也没有任何的声息。
忽然,几道漆黑的身形快逾灵猫,一眨眼的功夫,便抢到一众守门的喽啰身后。
当先一人乃是一个矮个子,双目如电,两道漆黑的长刃在空中猛然一旋,那两个喽啰悄无声息,死于非命。
矮个子一声不吭,只伸出手指来,点了几个方位,将任务分派出去,随即带了一小队人马,蹑足潜踪,径直闯入大堂之中,其余众人分成数队,将几个出口纷纷堵上。
矮个子领着人,穿过大堂,悄悄地来到后院营房处,命众人散开,悄声进入营房,瞬间便见到数十道血迹溅射到窗棂之上。
“啊——”
惨叫之声顿时撕开了沉睡中众人的美梦,整个寨子顿时闹作一团。
那矮个子闻言爆喝一声道:“官军剿匪,投降不杀!”
他随手便是两刀,将房中剩余两个山贼枭首,大步流星踏出来到院中,喝道:“投降不杀,违令者,杀无赦!”
一干营房之中顿时大乱,惨叫声、刀剑碰撞交鸣声响作一团,什么盆儿钵儿碗儿壶儿,丁零当啷,四处都是一片大乱。
又有心狠手辣的杀了人,便放起火来,夜风呼啸,风助火势,火涨风威,竟将马厩染着了,一时之间,十来匹马,二三十头骡子、毛驴等牲口又四散奔逃开来,更显得纷乱。
山贼之中也有睡觉惊醒着些的,醒的快,翻身起来,掣出刀剑来,赤足杀到院中来,见到院中无有别人,只有一个黑衣瘦小汉子,二话不说,当头便是一刀剁下。
却不料这黑衣汉子武艺惊人,左手黑刃信手一架,右手黑刃出刀如电,只一刀便将这贼子搠翻,复一刀,将首级砍下,扔到院中。如此这般连杀了七八人,身边便堆起一座小尸山来。有荀氏的庄客心思活络的,专把死尸拖出来,一刀斩首,将脑袋扔的满地都是。
山中贼寇不过百余,妇人占了三成,不过转眼之间,便有五六十个汉子被杀,剩余的十七八人早已乱了阵脚,跪倒在地,叩头不止。
那瘦小汉子命人把这些投降的人都绑了,这才好整以暇道:“都杀了。”
一声令下,血光四溅,一排人头,顿时滚做一团。
只有最后一人高声呼喊道:“杀俘不祥!愿以金帛换性命!”
矮瘦汉子一挥手,阻了刀手,走过去道:“什么金帛?”
“俺叫北宫弃,被此处山贼使诈诓到山上,因为识字,知道贼首藏宝之处。愿以这些宝物,换我一条性命。”此人年纪甚青,看样子不过二十一二岁,颏下生了一部棕黄色的络腮短须,怎么看都不像是中原之人。
“你是羌胡?”
“俺从小跟随凉州名士阎忠学习诗礼,岂能算羌胡蛮夷?”北宫弃忿忿不平道:“俺虽然是羌胡血脉,却早就从族中脱离出来,自取的名为弃,正是这般道理!”
矮瘦汉子盯了他一眼,见他目光恳切,不似作为,便指了两个荀氏门客道:“二位随他将藏宝取来,这样的人,想来荀君应该有几分兴趣。”
那两人亲眼见他今日指挥若定,一人斩杀了十余个山贼,仿佛砍瓜切菜一般,早已对他敬畏不已,连忙应了,将北宫弃带下去。
矮瘦汉子正是荀氏一族的聚义园园主乐进乐文谦。
乐进细长的双目环视了一周山寨,又下令道:“将尸体都焚化了,能收拢的财物、兵刃、甲胄等物都收起来,牲口也同样收起来,回去之后,论功行赏。伤亡也一发统计出来,报与我知。”
“诺——”众人轰然答应,纷纷行动起来。
另一边的鸡笼寨也刚刚易主,周靖手持滴血的长刀站在山寨当中,口中不停地下着命令:
“第一什,灭火。”
“第二什,将弓箭、暗器、铁蒺藜和拒鹿角准备好。”
“第三什,看顾伤员,速速上药包扎。”
“第四、五、六什,立刻休息。”
“其余人等,随我守住寨子,轮流休息。”
“亲兵,你们三人寻些吃喝过来,给大家分一分。”
他倚在门边,低头看了一眼左臂的刀伤,幸好有臂甲,伤口不算太深,没伤了筋骨,只是多少有些影响动作。从怀里掏出一卷白布来,洒了一些金疮药,自行包扎起来。
周靖不由得摇摇头,暗暗喟叹道:“太久不当游侠,这几年着实有些安逸了,否则纵然是替人挡刀,这一下也未必能伤到自己。莫非真是生于忧患,死于安乐么?”
自嘲了几句,接过亲兵递来的水灌了两口,盘腿坐下,回复体力。
过了不多时,隐隐约约听到人马喧哗,有人飞奔过来,道:“军侯,远处来了一彪人马,都打了火把,约莫还有半顿饭的功夫就到寨子了。”
“多少人?”
“火把成行,不知其数。”
周靖微微一皱眉,站起身来,道:“四什、五什,守住南寨门;第六什的弟兄们,随我到北门,其余人等继续原地休息,没有命令,不必动手。”
他领着人匆匆赶到北寨门,登上哨楼一看,果然有一条火龙蜿蜒,翻过山头,朝着寨子匆匆杀来。
周靖大约数了数,不下三四百人,忍不住长吸了一口气,猛然转身喝道:“来人都是一人双火把,不过区区一百来人,我们既有寨门墙院为屏障,又是以逸待劳,兵甲锋利,定要叫他们有来无回!听我号令,丈八方,你带三十人去南寨门,连同原先的两什,一共五十人,给我守住,不用多久,荀君就会带人前来接应包抄。”
丈八方大名叫方铜,乃是方亮的庶弟,因为血脉远了些,在方氏庄园当宾客,被方亮送到护城营中,担任第一什的什长。因为生得特别高大,将近九尺高,也就是接近两米,精瘦精瘦的,被张飞笑称“与吾的丈八蛇矛差不多”,因此得了一个诨名叫丈八方。
方铜站起身来,粗声粗气地说道:“成!你们两个什,随我来。”他身高力不亏,在军中颇有威望,一呼之下,二十余人一跃而起,各持刀剑,转身便走。
周靖又道:“若是死守在原地,徒增被动。荀君带各位如何?”
这些护城营军卒绝大多数都是荀续从流民之中选出,虽然训练辛苦,却吃好喝好,还出钱安顿他们的家小,按月发放足额的粮饷,不啻于再生父母,当时便有许多人大呼:“荀君待我,恩同再造!”
周靖振臂道:“今日荀君有令,切断山贼串联通道,正是养兵千日用在一时,是我等出死力之时,诸君可敢与我一同出寨子,迎头杀他一个痛快?”
“愿听君侯令!”
周靖大笑数声,喝道:“好汉子!我周靖能够与你们相识一场,此生无憾!荀猛,你带着四个人留下守门,其余人等,随我杀出去!”
荀猛乃是荀续的族兄,与方铜一般,也是远房,血脉太远了,不能住在高阳里,而是在庄园中任宾客。荀续平日里喜爱他的耿直勇烈,特意把他带到护城营中,担任护城营二十个什中最精锐的第七什什长。
荀猛一瞪眼道:“君侯可是看不起荀猛吗?荀猛只愿战死阵前,留守把门,算得什么荀氏族人?”
他声音洪亮,一嗓子爆出,竟带得身边众人一齐呐喊起来,刀剑出鞘,便要往外冲杀出去。
周靖暗暗点头,忙道:“好!荀猛,你身为高阳里荀氏子弟,该当有荀氏的荣耀!这样吧,铁算子,你带人留下,等我们杀一番回来,你开门接我们回来。”
铁算子姓铁,因为擅长计算,为人精明,因此得了这么一个绰号,他乃是第九什的什长。铁算子站起来,嘿嘿一笑道:“成,这一回的功劳我让给你们,记得回去之后请我吃酒。”
众人大笑,周靖见军心可用,带着众人开门潜出,埋伏在寨子门口。
功夫不大,便有一百余人匆匆忙忙赶到寨子下边,为首一人高声喝道:“蔡大头,莽山寨子起火了,多半官兵在攻打牛家兄弟,你速速开门,与我们一道过去接应。”
铁算子命剩下的几个人来回跑动,又拿兵刃相互碰撞交击,这才故意打着哈欠,团着舌头道:“啥?”
说的太少,外边的人没听清,可听到他悠长的一句哈欠,不由得大怒道:“蔡大头,日前怎么说的?守望相助,再不开门,俺一把火,烧了你个西凉贼窠!”
铁算子这才明白,合着这鸡笼寨的山贼还是西凉人,难怪之前战斗的时候,那群贼寇嘴里喊得乌拉乌拉,手上还凶狠的紧。铁算子一晃脑袋,学着西凉人的口音叫道:“等一哈!”
“快点快点!”
正催促之间,忽然从两边的密林之中飞出无数手戟短矛来,那个喊话的首领还没有反应过来,便被两支手戟斫中,翻身便倒。
人群之中顿时大乱,兵器叮叮当当一阵乱响,所有人都如临大敌,小心翼翼起来,可是两边的林子却重新回归寂静,仿佛之前杀伤了他们二三十人的手戟飞斧都不存在一般。
乱了一阵,有个主事的人出声喊道:“他们没有多少人,我们杀进林子里,他们一个都活……啊——”
话还未说完,又铺天盖地飞来一顿飞斧、手戟,这人简直就成了一个活靶子,光脑袋上便插了一支手戟和一把飞斧。
也不知那飞斧是谁使的,力量太大,竟讲这人的半个天灵盖给削飞,死尸栽倒在前面那人的背上,红的白的顿时流了那人一脊背,周边的人吓得魂飞魄散,有几个胆子小的,忍不住吐了一地。
人群一阵大乱,这一回没有人敢整顿队伍了,几十人一哄而散,纷纷往来路逃去。
周靖爆喝一声道:“官军在此,投降不杀!”
林子中埋伏的众人也一同大呼:“冠军在此,投降不杀!”
声音仿佛一股洪流,在群山之间激荡回复,一众山贼惊得急急如丧家之犬,忙忙若漏网之鱼,恨不得多生两条腿,飞也似的逃回去了。
周靖率人随后掩杀,追过一个山头,这才停下步子,将沿途俘获的十余个俘虏绑了,带回寨子中。
刚一进山寨,便听到南寨门一样杀声震天,问了一声开门的小卒道:“南门怎么样了?”
“不知详情,什长过去看了。”
“你们继续把手寨门,取几个人,看住这些俘虏,荀猛,还有余力一战否?”
荀猛振臂高呼道:“莫说一战,再打他娘的十战八战又有何妨?”
周靖大笑道:“好!你带着你们七什的人随我支援!”
“诺!”
周靖领着人匆匆杀到南寨门,寨门已经摇摇欲坠,丈八方一马当先,领着人站在一排拒鹿角后,长矛斜倚,如临大敌。
见到周靖过来,方铜顿时瞪大了牛眼怪道:“军侯,北门的贼寇呢?”
周靖故意大笑道:“区区三百草寇,顶得什么鸟用?我们出了二十几个人,就把他们杀散了,斩首数十级,还俘虏了十几个。”
方铜半信半疑等到:“真的假的?”
“他娘的,人头都在寨子里,俘虏也在马厩里,一会儿你自去便是了。”荀猛与丈八方十分相熟,一拳擂过去道:“你以为君侯跟你一样怂啊?就知道收在这里装孙子,你就不晓得杀出去,正面****姥姥的!”
方铜脸一红,怒道:“去你老娘的,你说谁不敢?”
荀猛嘿嘿一乐:“自然是你不敢啰!不然你怎么没杀出去?”
“干!俺不是没想到么?”方铜一拳捶在鹿角上,满脸的懊恼。
被他们两个这么一闹,周靖偷眼观瞧周边众人的脸色,果真不复此前的紧张,有些人放下心来,直起腰身,解开了衣襟,跟身边的人开起玩笑来。
周靖暗暗点头,面上却依旧严肃,喝道:“你们两个还有没有军纪,阵前这般大吵大闹,像个官兵的样子么?等回头,自去领十记军棍。其他人,都注意来,三人一组,听我号令!”
他一声令下,正好大门被人破开,一群山贼闹哄哄一拥而上。
周靖静静地看着他们冲过来,七步,五步,三步,两步——
“一!”
十多条长矛出手如电,顿时鲜血迸流,惨嚎之声,响彻寨门口。
周靖丝毫不为所动:“二!”
又是一片长矛,如锐利的丛林一般,扑面杀去,顿时拒鹿角的一边已然染上一片血红。
“三!飞斧!”
长矛刺穿的同时,后排的飞斧手纷纷出手,二尺长的飞斧带出锐利的呼啸,每一击,都能带走一条性命。
不过转眼之间,山寨门口已然倒下了二十余人,身后的山贼吓了一大跳,纷纷止步,逡巡不前。
周靖声音冷硬如铁,丝毫没有任何情感,大喝道:“鼠贼,再战乎?”
铁算子机灵,连忙跟着大呼道:“鼠贼,再战乎?”
于是众人纷纷明白过来,也一般大呼:“鼠贼,再战乎?”
山寨不大,四壁高筑,回声隆隆,吓得对面的山贼更加犹豫起来,前排的缓缓后退,顿时在寨门外挤作一团。
方铜偷偷地问周靖道:“贼已胆怯,方铜愿为先锋,冲杀出去!”
周靖摇摇头道:“不可,现在杀出去虽然能够获胜,却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实为不智。”
他抬起头,大喝道:“战又不战退又不退,却是何故?”
声音如雷,吓得对面一众山贼又退三分,只听得山贼队中有人喊道:“对面将军乃是何人?”
“我乃颍阴县尉荀君麾下,军侯周靖是也!”
“可是九江豪杰周孟平?”
“正是九江下蔡人周靖!”
“周兄乃是江湖豪杰,我等素来敬仰,这便退去,今日之事,还请周兄勿怪。”
“留下姓名。”
“某乃九阳乡李夙,此番退去,还请军侯勿追。”
李夙也是颍阴县中著名的游侠人物,曾经在六龙先生荀爽处读书五年有余,学了一身好勇任侠的漆雕之学。所谓的“漆雕之学”指的是儒门八派之中的“漆雕之儒”,荀子的弟子公孙尼子写过《公孙尼子》二十八篇,正是漆雕之儒的代表性人物,这一派的风格在儒门算是特立独行,主张人的天性有善有恶,儒者应该扬善去恶,因此这一派的儒者不愿做官,只愿当一个大侠,跟墨家颇有类似之处。
李夙便是学了一身漆雕之学,养成一副嫉恶如仇的性子。四年前,颍阴韩氏一脉有人利用权势,要强行霸占李夙同里的乡民的田产,这位乡民便寻李夙相助。却不料李夙正好外出访友,数日不回,那人被逼得没有办法,自尽在李夙家门前。等到李夙回家,得知此事,喟然长叹道:“我李夙既得他人信任,却无法为他排除忧难,这个游侠名声,我当真受之有愧!”
他当晚集结了一批志同道合的乡中游侠,冲进韩氏庄园,寻到逼死人的韩氏子弟,将那人满门刀刀斩尽,刃刃诛绝,为乡人报仇。
随后领着人不知去向,今日方知,原来竟然落了草。
周靖看过县中通缉的档案,李夙以斗杀二十九人,长年名列前茅,故而印象深刻。
周靖叹了口气,问道:“凤先兄,君身负一方重名,奈何为贼?”
李夙沉默良久,涩声道:“若是军侯不愿放过,李夙甘愿受缚,只求军侯放过我这些朋友,他们一直在山中种地,从未抢掠过他人。”
周靖摇摇头道:“你去吧,我不追你便是。若是……若是异日有缘,请来县中一叙,荀君多次与我们提起过你,他说你是一条好汉子,当得起大侠之名,想与你结识很久了。”
“荀君?可是荀家之宵练?”
“正是荀郎。”
“……好。多谢军侯。我们走!”
李夙一声令下,一众山贼如潮水一般退去。
周靖抬头看看天色,正是一天当中最黑暗的时候,不知道太阳何时才能正常升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