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局长没来吃杀猪饭。财顺大叔心里空落落的,老觉得对不起人家。
蜂窝最热闹,一天到晚有小密蜂飞进飞出,嗡嗡嗡,那是有甜密密的事情。财顺大叔家也热闹得很,这个领导走了,那个组织又来,都想为他家增加金灿灿的票子。
财顺大叔家来了一个外国的叫什么沃勒拉希基金会的扶贫组织。这名字一大串,连乡政府小陈也没记清楚。
那天,小陈想,这老外出手大方得很,财顺大叔家穷得叮当响,路又不太远,让他们去考察一下财顺大叔家,说不定会给他家一大笔钱呢。眼下他正为财顺大叔家下一步脱贫的事发愁呢。
小陈叩开了财顺大叔家的门。
财顺大叔一开门,见到那个长得牛高马大黄头发白皮肤的老外,一下就吓坏了。
财顺大叔见小陈在一旁,就抖抖索索地说,哎哟,陈干部,你咋个了?领个鬼来我家整啥子?
小陈和那两位陪同人员禁不住笑了起来。
小陈介绍说,他不是鬼,名字叫赫伯特,是沃勒拉希基金会的总干事,跟汪局长一样是来扶贫的,人家是外国人,不是鬼,就是我们常说的老外,我们这些地方,年纪稍大点的把人家叫洋人。
财顺大叔“哦”地应了一声。小陈又介绍了两位随从人员,说这两位是省上下来的。财顺大叔又“哦”地应了一声。
赫伯特叽哩咕噜地问着,翻译又转过来问小陈和财顺大叔。小陈见财顺大叔满脸疑惑的样子,干脆代替他将所有的问话都答了。
赫伯特又要求到地里看看。他们到地边转了转,问了收成情况。赫伯特掏出一本笔记本,坐在地埂上记录起来。
财顺大叔将小陈拉到一边,说,这个外国人名字好怪哦,我只听说过人家外国人日子好过,家家有小车,人家的名字叫什么什么司机的多。这个人叫黑白特,白是白得很了,不见他哪点黑嘛。头发倒是黄得很,叫黄白特还差不多。
小陈说,人家的名字不是这个意思,以后我再说给你听。财顺大叔又问:“这个饿了拉稀的鸡筋会是不是专门管鸡脚筋加工厂?他们赚了钱就心疼我们这些肚子吃不饱的和肚子疼身上有病的?”
小陈只好笑笑,说后半句着你说合了,前半句边都不沾,还是以后再说给你听,一两句话说不清楚。
财顺大叔又问:“陈干部,这个总干事这种官,是比你们大还是比你们小?”小陈随口说,是比我们大多了。财顺大叔自言自语地说,那就是官老爷了,大意不得的。
小陈有点不耐烦了,说:“你莫再问东问西、说三道四的了,有什么我会说给你听的。”
财顺大叔说:“听你的听你的,我只想把辈份搞清楚,不然人家好心好意大老远跑着来心疼我们,我们又没有什么东西送人家,还把人家喊错了就不像话了。我有个想法,这黑白特老爷就不要来搞三同了,他那样子要是着我婆娘看见了,会吓得半死的。我们小时候听祖辈的人讲,他们小时候在县城看见过县府抓了游街的鬼,他们说的鬼也就是总干事这种样子。”
小陈说:“叫你莫说了你就莫说了,该咋个整我会帮你的。”赫伯特收了笔记本站了起来,小陈和财顺大叔走过去。赫伯特通过翻译说,情况已经搞清楚了,是否列入项目计划要回去才能定,到时再联系。他说完后从口袋里掏出三百元钱递给财顺大叔。
财顺大叔一时不知怎么办才好。小陈在一旁说,财顺大叔,赶快跟他讲“三克油,米死特黑!”财顺大叔笨拙地说了,将钱收下。赫伯特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笑容。赫伯特要走了,对财顺大叔说了声“古得拜”,小陈又叫他说“古得拜”。
待三人走出十多米远,小陈说,财顺大叔,这老外万一哪一天再摸着来,我不跟着的话,你见着他要问好,不要问人家吃饭了没有,人家又不是来你家找饭吃的,要说“好大油肚”;喊他要喊“米死特黑”,感谢他要说“三克油”,送走他要说“古得拜”。
小陈问,记得了不?
财顺大叔说,难记得很。
小陈说,春节联欢晚会看过不?
财顺大说,在别人家里看过,有些记不得了。
小陈说,有个小品,记老外的话蛮管用的。是这样的:来是come去是go,点头yes摇头no,见了老外说hello!三岁娃儿也记得的。
财顺大叔苦笑着说,这个,这个,我真记不清楚。
小陈说,刚才你问这问那的,聪明得很嘛。算了,我教你,保你八辈子都记得。你看,人家不是来你家找饭吃的,因为人家长着大油肚嘛!你问人家好,当然就要说好字,加上“大油肚”三个字不就行了!你不是说他长得特别白,大米是白的,要不成的大米是有些黑,那不就是“米死特黑”了嘛!人家来心疼你家,人家又是大油肚,你感谢人家,就当人家送了你家“三口油”得了。特别感谢就说“三口油为你码起”。人家要走了,你心里头估计着人家还得来拜访你,一句“古得拜”不就了事了,实在记不住说声“拜拜”也行。
听小陈这么一说,财顺大叔一下子就记住了。
“癞死狗,癞死狗!”财顺大叔循声望去,见赫伯特正向他俩招手。
小陈说,大叔,我们要走了,以后再来看你。
财顺大叔定定地站在那里.嘴里喃喃地说:“你赫伯特有块白脸,我财顺有块黄脸,是富是穷也就一块脸,我是穷,可我不是死皮癞脸的人,咋就骂我癞死狗呢?讲年纪论辈份,少说也得叫我大叔吧!”
开春的时候,汪局长又来了。汪局长说,一年之计在于春,这次来就是想和财顺大叔好好计划一下,在新的一年里把经济收入搞上去。
赵乡长和李主任也陪着来了。财顺大叔叫儿子宋得福去喊张老打来帮忙做饭。回头又对汪局长说,汪局长,您和我家结对以来,还没有像像样样吃过我家一顿饭。今天莫急着走,吃过饭再说。
汪局长笑着说,财顺大叔,我今天就是来补吃杀猪饭的。那天,你叫李主任打电话请我,可正逢年底,会议多,考核多,检查多,来不了。今天我就在这里好好喝顿酒。
张老打不一会就弄了一桌饭菜。有火腿片、清汤鸡肉、油炸花生、炒洋芋片、凉拌木耳、水煮苦菜、油炸干香椿、干椒炒三线肉。
几人围坐在那儿,喝起酒来。
赵乡长先向汪局长敬了酒,说,汪局长,辛苦辛苦,以后请多来指导指导!
待汪局长喝了口酒,赵乡长又指着菜说,来来来,多吃菜,这一桌子东西,除了花生不是本地产的,其它的都是我们这儿正宗的山货!
汪局长说,好啊,原生态呀,大家多吃一点!
赵乡长又给财顺大叔和李主任敬了酒,随后又朝向张老打敬酒:“老打,来来来,喝上一口。这段时间怎么没有去找你亲家周春秋喝酒了?”。
张老打喝了一口酒,说,忙啊,淘生活,忙些啥子连自己也搞不清爽了。我亲家周春秋是你的手下,一个农科站站长多少也得做些事,我不好老是去找人家。
赵乡长说,我看你怪能干的,这狗背村是你第一个用手机的嘛。
张老打说,乡长你就别夸我了。我在这村里找些杂事做,苦脏累险我都干,也就是这种样子了。
李主任说,要说苦,人人都苦,各有各的事情,牛吃牛背,马吃马驮,老母鸡下蛋各顾各。来来来,喝酒喝酒!
赵乡长来了酒兴,就着李主任的话题目说,李主任,你说到我心窝子里头了,你看我们这些乡保长受的烂罪也够多了:有开不完的会,早上汇报会,中午碰头会,下午电话会,晚上学习会,会会都必须到;有结不完的对,党员教育、贫困学生、扶贫攻坚、个私大户,结了对就难脱钩,当了老子还当孙子;管不完的事,安全生产、农民增收、计划生育、治安稳定、民政救灾、防火抗旱、陪客求人、疫病控制、干部人事,哪一样做不好就受批评责备;处境更心碎,老婆子女基本照顾不了,亲戚朋友基本帮助不了,工资收入基本不够开销,临到换届自己的名字基本不可能上县常委会。天天就是看这个来检查,看那个来开会。
李主任苦笑着说,听天由命吧,有什么办法,命该吃毬就吃毬!
赵乡长又说,我们这些人,形象有些不好,有人说,干部下乡,婆娘遭殃;又有人说,干部下乡,鸡鸭吃光;还有人说,嘀嘀嘀嘀喇叭响,来了一群乡保长,掏出一副小扑克,一天打到黑。
汪局长听他们这么一说,心里有些不是滋味。他端起酒碗,说,乐观点吧,喝!然后顿了一下,说,我就乐上几句吧:你莫嫌我当局长,我紧跟时代来下乡;你莫嫌我在城市,我山茅野菜天天吃;你莫嫌我管能源,我家煮饭也用电。你莫说我憨,我从不按时上下班;你莫说我愣,我喝了这顿有下顿;你莫说我怂,我起码还有跟屁虫;你莫说我鸟,我下班在家不乱跑;你莫说我丑,我老婆一直跟我走;你莫说我拽,我处级干部不显摆;你莫说我狂,我住别墅不张扬。来来来,大大的喝上一口吧!
张老打“噗哧”一笑,差点把菜喷到桌上,幸好长年养成习惯,手已蒙住了嘴。赵乡长喝了口酒,连说,精彩,精彩!
财顺大叔听得似懂非懂,也只好笑着喝了一口酒。
赵乡长说,再苦不能苦领导,再穷不能穷接待。今天汪局长不苦,财顺大叔家也不穷,我们沾了光,一同高兴。
李主任说,听汪局长的启发,我也想到一个问题,汪局长来我们村真是不远万里,不辞辛苦呀!有道是,中央领导日理万机,省级领导日理千机,市级领导日理百机,县级领导日理十机,乡级领导日理一机,到了我们这一级就无机可理了。
汪局长说,不能这么说,村组干部这一级,直接面对群众,有干不完的事呢。
李主任说,也只是些鸡毛蒜皮的事情,乡级也才日理一机,那我们就只算理了几根鸡毛。
赵乡长说,来来来,喝酒,要说日理一机,今天只有张老打才算得上。老打,你整了一只鸡给我们吃,你说是不是?
张老打说,李主任都只理了几根鸡毛,我呢,也就不谦虚了,算了理了根鸡肠子吧!
宋得福吃饱了饭,起身离开饭桌,走到离他们两米远的地方坐着。
汪局长自个儿喝了口酒,然后说,我们还是谈点正事吧,这样东拉西扯下去,再喝十顿酒也解决不了什么问题。
李主任问:“财顺大叔,今年想要做些什么?心头要想着增加收入啊!”
财顺大叔有些无奈地答:“也想不出什么好办法来,只能是多养一头猪,多养几只鸡,把地种好,这样也就差不多了吧!”
赵乡长说:“财顺大叔呀,你这种‘养猪为过年,养鸡只为盐巴钱’的思想要变一变,要说是劳动力,你家也不少了,你算一个,你儿子也算一个,在这个村子里头,有两个劳动力的人家也不太多。你可以考虑搞点养殖业嘛,比如养牛,养羊,养猪还是养鸡什么的。”
财顺大叔叹了口气,说,养牛、养羊或养猪都是不敢想的事,这个要好大的本钱呢。养鸡可以,可是怕瘟病,一旦着瘟,全部泡汤了。
汪局长似突然想起什么来了,问财顺大叔:“财顺大叔,你家宋得福可不可以出去务工?家里这些活计你一个人做得了吗?”
财顺大叔说,可是可以出去的,但他不会什么手艺,只会使憨力气。家里的活计,我一个人慢慢磨,也是做得了的。
汪局长说,财顺大叔,你问问得福,挖煤的事儿他愿不愿干?
财顺大叔转过头,喊他儿子过来。
得福过来,坐在了刚才他吃饭的位置。
汪局长说,得福,是这样子,我认识一个煤矿老板,想让你到他那儿去干活,你愿不愿意去?
得福怯怯地说,叔叔,我愿意,只怕人家不要我呢。
汪局长说,这个你不用担心。我是这样想,你们这个家,你和你爹种地,一年也苦不了多少钱。你出去干活,去上三五年,平时节省点,以后你回来,盖新房子,改变一下你家的状况,好不好?
得福说,叔叔,好呢,那煤矿在哪里?远不远?
汪局长说,煤矿在重门县城出去三十多公里的地方,不算远,我会跟老板打招呼,工钱上会照顾你的。
赵乡长说,得福,这回你要去才好。以前我们搞农村剩余劳动力转移,人是一批一批地出去打工,可每个村总有那么几个没去,而这些没去的人的家庭,恰恰又是比较困难的。出去好啊,困难是一点一点地一年一年地克服的,你去了以后,家里会好起来的!
张老打说,去吧去吧,你家这些地,太忙那几天我会叫其他村的人来帮着种的。
汪局长说,得福,那就去收拾行李吧,我顺路把你送到矿山,也好向煤老板作些交待。
吃过饭,宋得福就跟汪局长走了。
宋得福挖煤,一个月能挣一千六百多块钱,除去吃饭等开销,一个月能省下来一千块左右。矿区不是没有花钱的地方,可他一是舍不得花,二是不想去花。他不会像他的工友们那样想着去找乐子。
矿区门口就有几个馆子。工友们隔三分岔五去那里喝酒解乏。他舍不得,也不愿去。他想,爹年纪大了,娘有病在身,这钱得省着用!他就在食堂里打点吃,有肉吃也就满足了。
门口也有烧烤摊,晚上也可以去那儿喝几盅,可他没有去消费过。只是有一次,同舍的工友过生日,经不起再三的邀请,他去了,吃了几个烧豆腐和几片烤洋芋片,硬着头皮陪工友到大半夜。他不喝酒也不抽烟,坐着真是有些费精神。
矿区门口商店里也有不少消费品。人家说,挖煤人的钱好找。他们一个个老实得很,出手很大方。
离矿区三公里地就到了镇街子。那里有歌厅和发廊,工友们也喜欢去那里娱乐娱乐。矿区门口就有三轮摩托车,五块钱就坐到镇街子,确实实惠呢。
有一次,******出矿区门口买洗衣粉,有一位开三轮摩托车的师傅走过来,问他:
“老板,去不去镇上?”
“不去不去,我也不是老板。”
“老板,你晚上又不上夜班,到镇上快活快活去嘛!”
“有什么好快活的?”
“我说老板,这几天来了几个新的小姐,模样够水灵的,包你满意。”
“你找错人了,我不去。”
“哎哟,不好意思。不过,按我说,苦那么多钱干什么?有钱还是玩玩嘛,大男人家,出来干活,也应该快活快活才是。”
宋得福说了声“你去找别个吧”就不再理会那个人,快步离开。
晚上,他在睡梦中,却被几个工友的议论声吵醒了。
几个工友在谈论今晚歌厅这个小姐长得好看,那个小姐的歌唱得好,甚至有人说哪一个最好玩。
听得出来,他们玩了以后又喝了酒。宋得福有些困了,劝他们早些休息,明天还要下矿井。
有一位工友说,宋得福,你这个死牛筋就是不开窍,跟着去玩玩就是啦,又不费几个钱!
宋得福不回声。
又一位工友说,宋得福,你就莫装了,你难道不是男人,难道不会想这种事!要不就把婆娘带来,省得麻烦。
宋得福说,我还没成家呢。
工友说,那还不趁早玩玩。再过几年有了婆娘,就玩不成了!
另一位工友说,莫要装了,你娃儿都读初中了,还不是照样玩。还唱路边的野花偏要采,不采白不采,采了也白采!苦一年到头,回家时候没有几文钱,还不是在歌厅发廊爱的奉献整多了!
宋得福任他们说,不回话,他们都在说他不开窍。
宋得福懒得理他们,他不想去那些地方,那些地方就是费钱。这个工作是人家汪局长找的,也等于是人家给了他这笔钱,他要珍惜这笔钱,他要把节约的钱带回去,这样才对得起人家。
每月工钱一到手,宋得福就寄一千多块钱回家。财顺大叔收到钱,激动得半晌也说不出话来。他想,这个家不知是哪代人积下的德,如今遇上了汪局长这位大恩人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