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月后,张老打带来消息说,姑娘没见着过。倒是三棵树村王家有个死了丈夫的婆娘,带着两个娃儿,一个读初中,一个读小学,说是要招姑爷的,年岁比小飞机大五六岁的样子。
中飞机想起来,那就是财顺大叔家女儿宋得秀嫁的那个村子。不如向宋得秀打听打听再说吧。他就把张老打约着,来到财顺大叔家。
见着中飞机来了,财顺大叔说,中飞机呀,不出去打工了?
中飞机有些无奈地说,恐怕是一时难得出去了。小飞机不想出去打工,我得在家里看着他点。你看呐,村里没有了年轻人,他一个人在村里,连个伴也没有。我在家里,多少可以带他种种地,做点事。
三人在堂屋里坐下。张老打说,财顺大叔,中飞机有事要你帮帮忙呢。
财顺大叔说,只怕我没本事,要是能做的我一定做。
张老打把事情说了。财顺大叔就让张老打把宋得秀的电话拨通。财顺大叔把张老打要问的事情说了。宋得秀要他爹把电话递给张老打。
这王姓家是有三个儿子一个女儿,三个儿子都成了家,老人同小儿子在。女儿嫁出去了。现在王姓人家三儿子翻车死了。留下婆娘和老人在。这个婆娘不可能嫁出去了,她要照管老人呢,肯定只能招姑爷。她的两个娃儿在上学。她年纪虽说也有三十五六了,可显年轻,看上去也就三十岁的样子。小飞机三十出头,年龄不算大。这主要要看他们两个的意思。等到合适的时候,我再去问问她看看。
电话挂了。中飞机对财顺大叔说,财顺大叔,这事就多靠你们俩母女了,事成了,那我就给你母女俩一人买双鞋。财顺大叔说,这不,就只是打听打听,鞋就买给老打得了。
中飞机说,老打的当然也少不了的。
张老打说,中飞机呀,你也要问问小飞机。少说他也要有这个意思,不然光我们几个大人瞎忙碌,最后不合他的心也就白费力气了。
过了几天,宋得秀打电话来说,这婆娘叫王家香,说是不出嫁了,要招姑爷。来说媒的不少,只是她家要招姑爷人家才不答应。去她家当姑爷肯定要受气的。她家有两个娃儿两个老人要养,负担重。还有更复杂的是,这王家香不会再生孩子了。王家说了,男人大几岁小几岁问题不大,就得有本事。招个姑爷过来是要撑门户呢,不是过来享福。
张老打说,那我就带小飞机过来看看,这也是个礼数。
中飞机曾当着媳妇的面问小飞机。小飞机支支吾吾不表态,弄得中飞机很为难。倒是他媳妇坚决反对:“去当上门姑爷?你们钱家的香火咋个整,不传了?再说,这女的大着大力五六岁呢,女大五,做得老岳母。娃儿去那边,要养那么多人,负担重呢,我不晓得你们是咋个想的。”
中飞机说,香火这个事情,怕是不用再说了。这个村子里面又不是我一家。人家财顺大叔家,张老打家,还有发贵家,都不是这种样子?年龄更不要说了,现在不是我们挑人家,是人家挑我们?我差不多把我们沙河乡还有附近的两三个乡也问完了,哪里还有年龄比他小一点的姑娘?有几个,但我们这种村子,我们这种家庭,就不要去想了。至于负担,他娶一个过来,一样要养老人,一样要养娃娃。
“那你我就不需要养了,老了咋办?”中飞机媳妇说。
“吃低保呗。上敬老院呆着就是了。”中飞机说。
“看来也只能这样子了。他爷爷说的一群老婆是没法子做到了。”
张老打带着小飞机去三棵树村和王家香见面。见面地点安排在宋得秀家里。
宋得秀家张罗了一桌子饭。见了他们来,宋得秀出去把王家香喊来了。
三人就和宋得秀一家同桌吃饭。小飞机和王家香彼此心照不宣。只是小飞机没见过这样的场合,显得很笨拙,只顾埋头吃饭。张老打呢,就和宋得秀的公婆、宋得秀的丈夫拉拉家常。王家香倒显得很大方的样子,问张老打:“张老表,这位老表是做什么的?”
“泥水工。”张老打只能编。
“以前咋不见他跟你来我们村干活?”王家香问。
“以前他在外面干,现在回来了,跟我跑。”张老打说。
“那就是走村串寨什么活都干。”王家香说。
“活不够做嘛,只能有什么干什么了。”张老打说。
“其实在村里头打零工还是有搞头的,也不比去城里差。城里要租房子,吃住花费大,回家一趟要路费,又照顾不了家。对了,这位老表的电话号码是多少?我留一个。说不定哪天整房子要着呢。”王家香说。
“他的手机卡烧掉了。再过几天开新卡再告诉你吧!”张老打只能帮小飞机挡着了。
王家香不觉奇怪,初次见面,有好多人都是腼腆得很,三锺敲不出一个屁。当然,这种人大多是老实得很。如果是太老练,她倒反还要提防着点,那说不准是个老油条,滑头滑脑不可靠。
吃过饭,彼此告了别。张老打骑着摩托在山路上奔驰。路上,他对小飞机说,你呀,吃饭时候也该说几句话,闷葫芦似的,给人家的印象不好嘛。
小飞机说,我就是说不出来呀。
张老打说,差不多变成我自己说媳妇了,还好,大家事先就明白了。
小飞机又说,张叔,你说我有手机,又说我是泥水工,这不是在说谎嘛。张老打说,我不把你往好处讲,那还成吗?手机嘛,回去我就叫你爹给你买。泥水工嘛,你跟着我干几天不就成了。
小飞机说,相亲就这种样子吗?
张老打说,就这种样子了,你想像电视上那种,路过村子就来电,然后就在村子里的小路上谈起恋爱来?
小飞机说,张叔,你就别笑话我了,我是什么都不会啊。
张老打说,好多事都要边学边干的,等学会了才来做,就晚了,没有用处了。对了,这几天,你得跟我去干活。不然,这次说的就假了。
“好的,我好好跟你学。”小飞机答应了。
“这王家香你看得上吗?”张老打问。
“怎么说呢?真是个大姐姐的样子。”小飞机说。
风呼呼地从他们脸上吹过。似乎是要把他们的话吹走。
张老打想,他们这一群人,都是些奔五的人了,有小飞机这样一个年轻人加入进来也好。小飞机与自己是同村,也好照应。不过,他还真差了一个手机、一辆摩托。要是出去干活,没这两样东西,真还不方便。发贵组长以前也不开窍,后来也才买了这两样东西。现在在哪里干活,只要通知他带上工具,他就自个而去了。
小飞机回到了家里。晚上,中飞机就问他,看中那女的没有?小飞机说,只是在得秀姐家吃饭时见了一面。没去她家。我看还行吧。中飞机说,那我就想法儿去提亲吧。
小飞机说,别那么急吧,人家是招姑爷,要人家来提亲才合道理呢。中飞机若有所悟地说,是了,是招姑爷呢,我怎么差点搞忘记了。
第二天,张老打就把小飞机叫走了,说是去帮人家安大门呢。小飞机上了张老打的摩托,就问起这安大门是个什么活儿。张老打说,主人家买了新大门,是大铁门。他家以前的门小,是木门。现在要撬掉门两边的墙,立好铁门,还要砌两边的墙。人家已经买好料,我们动手就行了。
这活儿干了两天就好了。小飞机闲了下来。半个多月后,王家香给张老打打来电话说,院子里水泥地板坏了,想请他们来重新做一下。张老打认为这里面有些名堂,就去叫了小飞机。说,这次你就露两手给她看看,说不定这一去就成了呢。
小飞机说,我没有打过地板,莫说露一手,我生疏得很呐,只怕到时候洋相出尽,丢人现眼的。
张老打说,你找把洋铲,我们到发贵家去,他家那里有水泥、沙子和石料。我教你练一下,不一会你就会了。
两人去了发贵家。发贵正在院子里晒太阳。张老打说,发贵,你教小飞机拌水泥地板的底料,然后再教他拌面料,接着教他铺平。现在就教啊。
发贵说,就在这里、
张老打说,就在这里,就用你家的料。今天你就当他的师傅了,好好教吧!
发贵说,当初你教我,现在我教他,你不就成了师老爹了!
张老打说,你赶快教吧,人家急着要用这门手艺呢!
发贵就在院子里教起小飞机来。好在这技术也不难记,小飞机不一会也就记住了。
第二天早晨,张老打来把小飞机拉着走。小飞机不解地问,要不将发贵叔也叫上吧!张老打说,叫那么多人去干什么?这次就我俩去干,是去王家香家,你知道吗?
“那就多叫几个人去,早点干完不是更好?”小飞机说。
“我不想要人家工钱了。我们俩干活,你就勤快点。我带你去,人家心知肚明的。”
张老打和小飞机干了三天将那快地板打好了。王家香家供午饭和晚饭,晚上他俩回狗背村家里住。小飞机干活,初时有些生涩,后来就顺手多了。王家香的公公看他手脚还算麻利,干起活来耐得住,身体好,人又老实。想想找一个能够上门来照顾家里的人,这个钱大力倒还合适。只是觉得话少一些。不过,话少也有好处,免得王家香的话本来就多,俩口子一样,也是不好。王家香看着也是有些满意的。婆婆呢,觉得这个老伙子年纪有些小,时间长了怕不好。看上去人挺老实的,不会对老人和婆娘娃娃搞怪使坏。
他们回去不久,王家香家就托宋得秀传话过来,说要是男方觉得合适的话,王家就选个合适的日子上门来提亲。只是上门当姑爷要想好了,那边也是要养老人,这边的老人就顾不了了。
中飞机俩口子为这个事犹豫了好久。不答应吧,只怕这小飞机的事,越拖越没有谱气。答应吧,又委屈了小飞机,以后俩老口老了,真还是个现实问题,吃低保上敬老院,说着轻松,恐怕也没那么容易。两全之策直是难找啊。
中飞机到张老家,向张老打说了自己的困惑。张老打说,家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你看我家张元清吧,过年时带男朋友回来。我本意说要招姑爷的。哪知张元清说,她打死也不回来狗背村这地方在了。她妈说,我们老了怎么办?张元清说,去城里呗,我们租房子让你们在。我们既不招姑爷,也不去男方家。男朋友家那边比狗背村还难在,他也不会回去了。
张老打说,眼下只能你们自己拿主意了,小飞机是不会自己拿主意的。要是他拿得了主意,他也不会在村子里呆着。我想,与其让他在家干呆着,不如让他上门去算了。现在的情况你们也不是不清楚,已经没有合适的人家了。
中飞机想,那就答应算了。他让张老打打电话给宋得秀,说这边是觉得合适的。
十多天后的一个傍晚,王家香家的人来提亲了。宋得秀和三棵树村的另两个人来到了钱家。钱家当然也就请张老打来杀了鸡,好歹也张罗了一桌子的饭菜。气氛也是热烈的。不过,王家的人想简化程序。说,两人的年纪也不小了。定个日子办了,接新姑爷过去就行。
中飞机有些不爽。他觉得不管怎么说,小飞机毕竟还是初婚,还得体体面面地办一下。彩礼多少也要给一点。这招姑爷要价当然比讨媳妇要高一些。王家的人迟迟不谈彩礼的事,让中飞机的媳妇也有些不快。气氛开始有些不妙。
张老打为了打破这种局面,说,只要说定了日子,这边是要办席的。现在村子里人少,加上一些亲戚,也就是十来桌。十来桌两顿饭,两只羊、半头猪是要用的。按规矩,这一半的肉、酒和大米,你们那方要抬的。这些要谈好。还有彩礼,你们那边来多少,这边也还好计划。
王家来提亲的年长者说,不要那么复杂了吧。这酒席嘛,各办各的,各家开销各家负责,就不要攀扯了。至于说彩礼,我们这边王家香都两个娃儿的人了。王家就不来什么彩礼了。这边要打发当姑爷的,随你们的心意,日子随你们定的。
中飞机觉得有些受辱,但又不好发作。张老打只好说,你们也好好想想,这礼数还是要的,毕竟这边是出去一个人。
王家来提亲的年轻一点的人说,我看钱叔,还有张老表,你们都在,老祖辈讨媳妇招姑爷的礼数是有些道理,可如今都倒过来了。你们看看,这三村八寨,还有多少人在村里,还有多少女的?我看呐,王家现在有两个娃娃,反倒是钱家要给彩礼给人家呢。
张老打心里此时也就纳闷起来。以前,一个男人去要是找了一个带孩子的女人结婚,他们会开玩笑说那男人是去当“现成爹”,实际上是说那男的多憋屈。现在看来,小飞机去当“现成爹”,反倒要倒礼金呢。
年长的那一个说,这样吧,钱家打发三万六千块过去也就行了。这个价不算高。其它的东西随你们的心了。
中飞机的母亲此时也忍受不住了,说,我看我们这边打发多少由我们来定,你们呢,就说说你们来多少礼就行了。
年轻一点的那个说,我们嘛,三十公斤大米,一只羊,十公斤白酒,半头猪,算是对酒席的礼。其他嘛,两位老人每人两套衣服。就这种样子了。
张老打想着这倒贴黄瓜二条的事,也是坐不下去了。他站起来说,我家里还有点事,你们侃着吧。
王家派来的人也说,这样吧,我们也乘着天还未黑,走了吧。这个事情,你家再慢慢考虑,实在勉强也就算了。我们好说好散。
一群人就这样散了。中飞机媳妇望着王家来的人的背影,喃喃地说,变了,世道变了,反过来了,儿子去当姑娘,还得倒贴钱!
小飞机坐在一旁,也生起气来。他忿忿地说:“有什么不得了的,这王家的门,我就非进不可吗?”
中飞机将手头燃着的半截香烟甩在地上,然后用脚狠狠地踏灭了。抬起头来说,怪事了,怪事了,招个姑爷比嫁个姑娘还硬气,真是怪事了!
一家人一个不跟一个说话,在那里叹气。直到夜深了,才各自睡去,那一桌剩饭剩菜就摆在那里,一个也不去收拾。
中飞机想过,这三万六千块钱不是给不起,这几年,省吃俭用,他就存了些钱,为的也是给小飞机盖房子娶媳妇。如果是哪个姑娘愿意嫁过来,就是打发出去十万块钱他也心甘。没有钱,他会砸锅卖铁想办法的。可现在,要倒贴三万六把儿子送出去,心里实在难以承受。
一个星期后,王家托宋得秀传话过来,说要是答应就定下结婚的日子,要是不答应就早点回个话,免得互相耽搁。宋得秀对张老打说,还是请钱叔好好掂量掂量吧,人家这边是洋房,前些年盖房子花了八九万块钱,家里什么都不缺,那三万六嘛,给就给吧,反正大力过来也是过日子嘛,有他的一份。再说了,大力那边也要想好了,王家这边说媒的不少啊,门槛都快要踩断了。这三村八寨的,也难有一个女的了。张老打说,这事儿呐,我还不好出主意呢,我转告他家吧。
张老打把这话儿说给了中飞机。中飞机想来想去,觉得宋得秀说的也对。现在这事,就像被人捏住了脖子,不好出气。张老打说,这事儿呐,把小飞机差不多变成了达板城的枯娘,贴人贴钱贴嫁妆还要赶着马车去。
中飞机说,看来这事儿是老公鸡啄铁桃硬抵硬的了。你想想,我不答应怎么办。
张老打说,你也给他买个手机吧,以后用得上的。
中飞机说,这钱他有。他在外边那几年,硬是从生活费里,也是挤下了几千块了。
张老打说,你还是好好问一问小飞机,他到底愿不愿去。
中飞机说,我们一起去劝劝吧。
两人又找到了在地里干活的小飞机。他们在地埂上坐下来,风过处,吹得挑花落了一地。
中飞机对小飞机说,大力,问你一个事,你要说实话。
小飞机说,我爹,什么事?你直说了吧。
中飞机说,你到底愿不愿意去王家上门?
小飞机说,我不去,大不了我跟发贵叔一样,当个老光棍,呆在家里养老人。
中飞机说,发贵是发贵,你是你。你还年轻,不能像他那样打算。
小飞机说,那我就得出去上门去了。
中飞机说,你好好考虑考虑。家里的事就不要再多想了。
小飞机说,我一去,又把家里好不容易攒起来的那点钱花光了。这钱不是一笔小数字啊!够我爹你苦好几年的。
中飞机说,我说你憨你真是有点憨,这钱本来就是给你存的嘛。你的事办了,我还要那么多钱整啥子?
张老打说,大力,你爹说的对,这钱都是为你攒的。你的事办了,他们也就放心了。
小飞机说,那就答应她家吧。
终于说通了。中飞机松了口气。他说,走吧,回去做饭吃,我们跟你张叔好好侃侃。
张老打在中飞机家把话回了宋得秀。宋得秀说,那就等着定日子了,日子定下来,就可以把这事给办了。
日子很快就定了下来。这边呢,中飞机很快就给小飞机买了手机,还去买了一辆摩托。准备在小飞机过去王家那天把摩托作为礼物让他带走。
其实买这辆摩托他是下了狠心的。他曾私下问过张老打那王家香以前的男人是干什么的。张老打说,是开货箱车的,在三棵树村算得上有要本事的人。三棵树村那边,是坝子,一家人只有亩把水田,几分坡地。人多地少,用不着多少劳动力。
中飞机就想,这小飞机没本事,去王家上门,搞不好会受气的。于是就想,让张老打带着干活。他把这事提了。张老打说,跟我干活好的,可是村与村相隔,好几公里呢。你看他这下在狗背村还好,他可以跟我骑摩托出去。他要是去了三棵树村,我就不可能跑那么远去接他。你也见了,我那些伙伴,人家就是接着一个电话,上哪村就上哪村,各人骑着摩托去了。
中飞机说,那我得给他买了。
结婚的日子终于到来,一切按部就班。干活的就是张老打那支队伍。午饭过后,小飞机要出发了。摩托车上扎了红花,向人们说明这是中飞机打发的礼物。小飞机毕竟要出钱家了,当然就要行磕头大礼。给他爹磕头时,他爹把他拉起来,说放心去吧,这日子嘛,慢慢磨,过得去的,放心走吧。给他妈磕头时,他妈哭成了个泪人,喃喃地说,我对不起钱家列祖列宗呐,说是娶媳妇呢,咋就去上门!
中飞机在一旁,听了婆娘这些话,气从心来,狠狠地说:嚎什么嚎,时辰到了,让他们走吧!
娶亲的、送亲的人们出去了。
坐在院子里喝酒的财顺大叔对同桌的宋大炮、张老打说,唉,小飞机终于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