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月后,刘东方接到法院电话,说是五月十三号开庭审理,到时证人证物自己带来。
刘东方跟媳妇说这事。媳妇说,这么一点钱,实在也不划算打了。几天误工费一算,倒贴钱呢。
刘东方说,贴不贴钱我不管,到时候你跟我去作证。那晚上的事情嘛,你在场,可以作证。
媳妇很坚决地说:“我不去,要请你去请别人。这次回去上坟,赔钱丢人还误工。我上我的班,把把稳稳的,一天一百块,一分不少。回去一趟,吃住车费,加起来又是好几百,我不去了!”
刘东方无可奈何地说,不去算了,我去吧。
刘东方想,媳妇不去,那他可以回去叫罗家旺和四杆子胡兴华出来作证的。
回到狗背村,刘东方去找罗家旺,可罗家旺已经回扯劳城去了。打电话给他,请他来县法院作证。罗家旺说,我请不着假,没办法。今年要是再请一次假,老板就不要我了。
他去找四杆子胡兴华。胡兴华说,你们借钱扯起来的事,跟我没多大相干,我不能作证。再说,我这几年不想出去了,跟他们几个早不见晚见的,闹翻脸了不好。你倒好,打了官司你就去打工,一两年才回来一次,我跟你不一样,这个证我不能作的。
刘东方说,我不是告他们扯钱的事,是他们来我家打我的事,这事你在场看见,你帮帮我嘛,到时候路费我出。
胡兴华说,这事我还真帮不了。
刘东方这下子感觉到打个官司真难呀,打起来还真不容易。
他有些丧气地回到家里。伍秀英已经做好了饭。母子俩默默地吃完饭,刘东方坐在少发上,一声不吭地抽烟。
过了好一会,伍秀英说,东方,这次回来,是不是有什么事要办?
刘东方故作平静地说,我回来打官司,要告张老打他们,要告他们打我的事情。
伍秀英说,这事是你引起的,你也打了人家。你还好意思去告人家。
刘东方说,我不告他们,难道让他们白欺负一回?我妈,到那天你跟我去法院作证,要证明他们来我家闹事。
伍秀英说,你家是什么风水宝地,皇帝在处?人家就来不得了?我说你呀,真比牛还犟。
刘东方说,算了算了,不去就算了,我一个人去吧。
刘东方不再说话,家里像死一样寂静。
伍秀英起身,去厨房洗碗去了。
晚上,刘东方细细地看了法院的通知。这下他才知道,张老打他们已经反诉他,说他赖账不还,要求法院判决刘东方还了剩下的两千五百块。
刘东方一狠心,想这官司就是老公鸡啄铁核桃,硬对硬地干了。
法院里,张老打、杨发贵、财顺大叔坐在一边,刘东方坐在对面。法官宣布开庭,让刘东方说了诉讼请求。接着就发问。待得他们一一回答了问题,法官问愿不愿接受调解。刘东方说,不接受调解。张老打说,可以接受调解。法官说,这是两个官司合并审理,今天审理到此结束,将择日宣布判决结果。
刘东方出了法院,去了车站,坐车回昆明。
他想,用不了多久,就会有审判结果。
过了一个星期,法院打来电话,叫他去取判决书。他再回县城,取了判决书。判决结果让他想不到,法院让张老打他们赔一百六十元医药费,他还张老打他们的工钱二千五百元,两项相抵,他得陪张老打他们二千三百四十元。现在,这工钱终于由法院来催收。看来这官司是他们赢了。
他想,这可能是张老打做了手脚。他舅老公秦卫民可能到法院做过手脚。这秦卫民,以前在他们沙河乡当过党委书记,现在听说是在县农业局当局长呢。事已经到此,他不想再提官司的事,这事提起来真是烦心。
他不想上诉了。上诉还要出钱呢,更何况官司也不一定打得赢。
这样一拖着,判决生效了。法院通知他去交钱。他气冲冲地对通知他的人说,我不交又怎样?这明摆着判决不公。
法院的人说,上诉期间你没上诉,判决书已经生效。对方已经申请了强制执行。你不在规定期限内来交钱的话,我们有权对你采取强制措施。比如对你进行司法拘留,冻结你的银行户头或者银行卡,或者查扣你的财产等。
刘东方说,好吧,好吧,我今天没钱,过两天就来交。
法院的人说,这样子就好了,想想办法,把钱交了也就没事了。一个村的人,不要再把事情闹大了,这不好嘛。
过了五天,刘东方去县法院把钱交了。
张老打接到了通知,让他去法院领钱。
张老打回到村里,发贵请他和财顺到他家喝酒。喝到高兴处,发贵说,老打呀,你这个绰号真让人取对了。你看,这一回是狗背村第一台官司,你打赢了。
张老打说,没法子啊,让人逼的。我们往返县城,也要出路费的。这样子算下来,我们的工钱就打了折扣。老是这样打折扣下去,我们的工钱不就也打了折扣了。
财顺说,出去的叫打工,我们在村里呆着也算是打工,都少不了一个打字。我记得毛主席说过,落后就要挨打。看起来我们都落后了。
发贵说,老打没落后呀,第一个用手机的是他。这就是上边要求的紧跟时代。我跟不上时代,早就落后了。
张老打说,不说这些了,喝酒吧!面朝黄土背朝天,土里刨食一年年,脚步一天也不停,哪晓得还跟不上时代!我倒是说,我们以后做事情要留心点了,不要像这次,起初刘东方就一直有些不乐意,侃价侃得猛。要不是死人的大事,他可能一分也不想给。他以为我们这些没出去的,就得在村子里学雷锋,干义务劳动呢。
财顺大叔说,也不知以后要咋样的,村里人的变化,真让人猜不透。
第二天,张老打遇上了伍秀英,把还钱的事儿说了。说刘东方已经把工钱结清,这事儿就不要再放心上了。
伍秀英说,也不知是咋整的,刘东方这娃儿这一两年脾气怪了,有些不讲道理。你们愿谅他一点。
这天晚上,伍秀英打电话把事儿告诉了刘东红。刘东红想接她出去,她说,城里头吵得很,那边天气太热,我在不惯。我还是在狗背村呆着吧。
秋收过后,上边来了通知,说是要动员六十岁以上的老人们去乡敬老院生活。村委会李主任和村文书小王来到杨发贵家,说要一家一家落实。说是子女不在身边,又不需要照看孙子孙女的留守老人,要动员出去。只有一个老人在家的那种“老独人”,原则上必须出去。
杨发贵说,哎,那几年叫我们转移农村剩余劳动力,这下又叫我们转移农村留守老人,也不知这是不是好事情。
李主任说,这是好事情,老人们老了,去敬老院,生活有人照顾,生病了也好办一点。敬老院钱收得少,不是什么大负担。有些老人可能想不通,要一家一家动员。
这下难住了杨发贵。叫他去帮着干活,他没什么二话,马上就去。可是做动员工作,他真没这个本事。三个人坐在杨发贵家堂屋里,掰着手指头一算,还真有好几户。
话题一打开,杨发贵想起财顺大叔家。财顺大叔家儿子死了老母亲也死了,就他和她媳妇。她媳妇常年躺在床上,是个老病人。
第二户是伍秀英家,就她一人在家。
第三户是张二婶家,也是一个人在家。
第四户是武三婆家,同样是一个人在家。
第五户是中飞机钱五福家老俩口。
三人又找这几家动员去了。
来到财顺大叔家,他们把话儿说了。
财顺大叔说,我家没法去的。娃他妈常年躺着,难招呼呢。就这种样子去敬老院,也是为难人家。俗话说,久病床前无孝子,这事儿只有我来料理了。我家就不去了,以后想去再说。
伍秀英也不想去。她说,我身子还好,还做得了活计,这么早早就去闲着怕会闲出病来。等以后做不了活计,再去吧。
张二婶同样不想去。她的理由是,娃儿说不准哪天回来家里在呢。我得把家打理着,养着那几块地,不然他们回来了,家朽了,地生了,他们回来没法过日子。
武三婆说,我不能去那地方,让人家以为是我家儿子不孝敬我。我家罗家旺可孝顺了,只是我不想出去,我在家里呆着吧,身体不好了,我打电话告诉他们,让他们把我接出去医就成了。
钱五福家老俩口一说就同意了。发贵笑笑说,真是老队长后人,政策水平就是高,一说就通了。
钱五福说,不是说我家出飞机嘛,我们这就飞吧,飞去养老院呆着去。
他们又回到杨发贵家。杨发贵说,整了半天,也就是整通了一家。
李主任对他说,杨组长,以后你的事情更多了。这村子里留守老人留守儿童多,要多个心眼,防止意外事情发生。房屋着火、小孩食物中毒或者溺水、老独人死掉几天都不知道、还有些婆娘想不通吃农药、还有是独男独女的不光彩的男女关系,还有就是吵架打架,搓麻将赌博等等,这些都要管好掉,要少出事,最好是莫出事。前不久还听说你们这里也干了一架,打了官司,听说你也参加了,以后这种事情要注意,要劝解说服。这些事说小就小,说大也可以大到吓得死人的地步呢。
转眼又到了初冬,发生了一桩事情,这事让发贵有些头疼。因为狗背村又增多了一个老独人。给老独人们发慰问品之类的事情好干,帮老独人们做点体力活也不难,难的是劝他们上乡敬老院。他们不去,那发生什么事,他得首先去料理。有时候还要受他们在外的子女们的责难。
财顺大叔变成老独人了。他媳妇死了。
这一天,财顺大叔去铲地埂,傍晚时分回家。他做好饭,端饭去喂时,发现媳妇没了气息,可能死了好一会。
哎,这个早就该死的冤家,之前一点征兆都没有,中午喂她饭时还像往常一样。要是知道会这样,我会在家呆着,陪着她。他叹息着。
他把她扶正躺着,然后去端了盆热水,给她抹了抹脸。之后出去喊发贵。他只好找发贵先来做伴,再想其他办法。
发贵见他来了,说,财顺大叔,怎么来了,是不是又想约我去喝两口了?
财顺大叔说,不好了,你婶子她不在了,我找你去帮忙呢。
发贵说,那就走吧,到了你家再商量。
到了财顺大叔家门口,发贵说,我帮你去喊张老打吧,他主意多一点,等会我们一起商量。
财顺大叔呆呆地坐在堂屋里,一时理不出什么头绪来。他想,他的娘和他媳妇得的都是狗背村人说的磨人病,一时死不了,病人自己难受,家里人却要长期受折磨的那种。儿子宋得福又是个短命鬼。哎,自己命苦,怪不得人的。其实外人对自家是够好的了。他心知肚明的。
张老打和发贵来了。张老打进门就问:“通知宋得秀了没有?”
财顺大叔说,还没有。
张老打说,财顺大叔,那我这就给她家打电话,打通了你跟她们讲啊。
张老打打通了宋得秀家的电话,让宋得秀来接电话。宋得秀听了她爹的话,在那边哭了起来。张老打把电话拿过来,对她说,你和你老公一起赶快回来吧,你爹一个人在家里,你们回来也好商量咋办。
宋得秀说,我老公跟村里人上昆明买翻斗车去了,今天回不来。
张老打说,那你打电话给她,叫他明天直接来狗背村。现在天已经晚了。你们村里有车,请人送你回来到勾山村委会。勾山到我们村的路不好走,危险得很,最好莫开车了,叫司机陪你回村。我们都在你家,你莫太着急。事情我们先办着一些。
张老打又对发贵说,你去喊一下宋四叔家两个来做伴,明天早上再喊武三婆和张二婶来,我媳妇明天早上也过来。大婶毕竟是妇女,妇女的事情,还是妇女们来做好一些。我们呢,就招呼好吃的和料理好上山的事情。
发贵出去了。财顺大叔说,女婿可能要明晚才回得来了。那办酒席的事要咋整呢。
张老打说,那明天就没法送大婶上山了。你家坟山近,我这就请两班人吧。不过,到底哪天发送,先把日子定下来,我这才好请他们呢。
财顺大叔说,这日子嘛,还是要看一看。哎,唐七公不在世以后,看日子也不方便了。要走大半天的路到水西村找上门去看。这个真不方便。
张老打说,你要找水西村的黄半仙看?
财顺大叔说,就是,就是。
张老打说,那倒方便,我年初给他家盖过房子,我有他的电话号码。
财顺大叔说,那就好了,你跟他打电话吧。
张老打打通了黄半仙的电话。张老打说,黄老表,村里有个老人不在了,想请你看看下葬的时辰,随后再给你钱。
黄半仙说,晓得那个老人的生辰吗?是咋个不在的?
张老打说,这个事我叫人跟你讲。说罢把电话递给了财顺大叔。
财顺大叔把情况说了,黄半仙说过一会再把瞧好的时辰告诉你们,说完就挂了电话。
宋四叔家俩口子来了。宋四叔进门就问,大嫂什么时候走的?
财顺大叔回答了。宋四婶说,没听说病情加重,咋就走了?
财顺大叔说,是呀,中午还好好的,我铲地埂回来想去喂她饭,才发觉她不在了。
宋四婶叹了口气说,走了也好,大嫂也折磨得够呛了。
宋四叔又问,通知得秀了没有?
财顺说,通知了,她今晚就回来,可能在路上了。
几人就沉默了下来。宋四叔发现,再说什么也不合适了。
几支烟抽过后,张老打的手机响了,是黄半仙打过来的。
黄半仙说,这时辰嘛,明天早上好一点,后天晌午时候也好。外天不行,大外天不好,外外天更差。外外天的明天和后天也可以。过了这个头七,日子得另瞧。你们自己选吧!
黄半仙说完了。财顺大叔说,就定在后天晌午时候吧。后早上早饭吃早一点,吃过饭就发送,女婿也赶得着。老打,就这样计划吧!你去安排,家里大米可能不够一点,请他四叔借一些过来。鸡猪有了,其他的东西,需要买的就买一些。
张老打对这些事已经相当熟练。第二天,村里面该是来做伴的就来做伴,该是来做活也忙个不停。事情忙得差不多了,男人们就在院子里摆开桌子,玩起纸牌,斗个地主戴个帽子什么的。妇女们三三两两坐在一起,侃着白话。一切都按礼数在走。
宋大婶下葬后的当天晚上,晚饭过后,陆陆续续走了好多人。
堂屋里,宋得秀在动员她爹,要他去乡敬老院,可她爹不去。
女婿也在动员,说生活费我们会带来给你,你一个人在家里我们不放心。
财顺大叔说,这洋房盖起没几年,我这样一走,对不起人家。再说了,我身体也没什么大的毛病,还动得了,地里的活计也还能做上几年。地不能荒着啊,荒几年就生掉了,又得重新来养熟。出去的事,等我动不了了再说吧!
发贵也在旁边劝说,财顺大叔,这房子嘛,你就给他锁着,以后村里有人想买你就卖给人家吧!地嘛,不要紧,我们帮你种着。这几年政策好了,你去敬老院,政府给你补贴的,生活费只要子女承担一部分。出去了看病也方便,在狗背村好是好,没有外边方便。
张老打也在劝说他,说或迟或早都要去,早去一点好,免得到了动不了才去,不习惯。财顺大叔你去嘛,可以学着下下棋打打牌,这样日子也就好打发了。
财顺大叔说,你们莫再劝我了,我命苦,享不了那么大的福。你们看,我不出去,又成癞死狗了!
女婿说,爹,不去也行。你慢慢考虑吧。什么时候你想去了,再告诉我们,我们回来送你去。
人们已经全部走完了。财顺大叔这才觉得房子里空落落的,心里也空落落的了。以前吧,在外面干活,想着家里媳妇还等着喂饭,差不多就得回家煮饭,免得饿着媳妇。现在即使坐在家里,也不用想煮不煮饭的事了。那头猪也杀了,也没有猪喂了。鸡还有几只,只需要早晚抓几把包谷籽喂一喂就行。回到家没多少事可做,还真有些不习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