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子攸很清楚地看到了慕琐在陌昕认出她来了之后，握着杯盏的手一抖。
“二位认识？”许子攸问道，扫向陌昕的眼神却带着明显的不屑——虽然只是一瞬。
“一面之交罢了。”慕琐等了许久都不见陌昕开口，只好应声说道。心下疑惑地朝陌昕那处看去，却见他本就白皙的脸庞此时微微发白，一副维诺的样子避着许子攸的视线。见此，慕琐本来对他仅有的一点好感消失殆尽。
她本以为在此见到了熟人，或许陌昕看在慕府的面子上会想办法让自己离开这里，但是如今，她已不再抱有这种想法。
至此，慕琐收回了落在陌昕身上的视线，轻抿一口杯中茶，也不理厅中二人，兀自打量起周围的摆设了起来。
朴素却精致，没有过多的饰物，摆设也是如平常人家的前厅一般。
“上次所说的价格，还有异议？”许子攸看着手中茶盏，语气漫不经心。杯中一汪碧潭上浮着一叶香茗，摇摇晃晃的样子仿若湖中一叶扁舟。许子攸用修长的手指轻轻摩挲着杯壁，似是无意地将其转动。
“没、没有。”陌昕连忙答道，话语有些结结巴巴的。“只是……上次那单的生意，运输途中有些麻烦……”他的话说到一半就戛然而止，小声地怯懦说道。说着，他垂下头，又微微抬眼看向许子攸的神色。
“不放行？”许子攸问道，对上陌昕的视线，后者一愣，继而很快地又低下头去。
陌昕点了点头，没有答话。慕琐朝他的方向看去，却见他装作镇定地拿起杯盏，轻抿一口，手却抖得厉害。
许子攸听罢，轻哼一声，冷笑道，“陌公子是俞国大商户，有谁敢拦？”话语一出，神色更加凌厉地朝陌昕那处看去，语中的讽刺更加明显。
果然，陌昕听到许子攸这么说，脸色更加苍白。他哆哆嗦嗦道，“是、是、是啊……呵呵……”笑容都有些苍白无力。
本以为许子攸还会继续问下去，却见他将话题一转，问道。“本将记得，丞相府上次也与公子做了一单生意？”
说着，他眉头微皱，不知是在思索什么。语气没有了刚才的咄咄逼人，神色间的不屑也收敛了许多，如此说来，更似只是恰巧想到提到罢了。
陌昕点点头，却不明白许子攸为何这么问，深呼吸了几次，这才小心翼翼地回答道，“置办一些玉器……手里正、正好有些慕丞相喜欢的稀奇玩意儿。”似是费了很大劲才将话说利索。
慕琐却对陌昕的话感兴趣了起来，不知怎的，她却觉得不只是如此——仅论慕父的身份和性格，就算陌昕手里有他看中的玩意儿，也不会轻易将陌昕招致慕府且以贵宾之礼相待吧——那态度怎么看都不像是对一个商贾应有的。
并非慕琐有意瞧不起商人，可这时代，士农工商的等级却是牢牢定下了的。
但是，就算慕丞相对有权势、财势的人会以特别之礼相待，可陌昕怎么看都不是这种人啊……
慕琐想着，再次将陌昕从头到尾地打量了一番，除了觉得他愈发怯懦，便没有其他感觉了。
“什么东西，竟让丞相大人喜欢至斯？”许子攸说着，唇角的笑意却显得有些冷。他放下了一直握在手中的杯盏，将手随意地搁在台面上，食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打着桌面，发出“笃笃”的响声。
随着他的话一落，本就打量着四周环境的慕琐发现，有几个侍女悄悄地退了下去，拐角处似是有一个身着盔甲的人影一闪而过。见此，慕琐神色微凝，虽然她知道许子攸目前还不会动自己，但对陌昕就不一定了。
或许就如她自己所说，陌昕是俞国人，频繁地往来于虢俞两国的权臣皇亲之间，本就是惹人怀疑的——更何况他只是小小的商贾。
但看之前许子攸对陌昕那不屑一顾的态度，怎么也不像是会因此而召集侍卫什么的啊……若不是他们之间似乎还有交易，说许子攸会下令让几个家丁将陌昕赶出去也不一定。
“不知慕姑娘在看什么？”猛地听到许子攸问道自己，慕琐吓了一跳，但很快收回神来，移开定在门口处的视线，讪讪一笑。
“琐琐只是想，既然此处是皇郊，府外景色应是宜人。”慕琐顿了顿，抬眸看了一眼许子攸的脸色后，才又似惋惜地说道，“可惜琐琐鲜少出门。”
听言似是在惋惜无缘那美丽景色，但仔细一想却能够发现端倪——既然出门赏景都鲜少有机会，此时又怎的会于此地做客？她这是在暗示陌昕不对劲。
慕琐看着对坐的陌昕，可对方偏偏像是没有听懂她的暗示，惋惜道，“身居闺阁，少了几分欣赏景物的机会当真是一大憾事……”声音很小，近乎喃喃自语，但慕琐却是听了个真切。
“听闻陌公子去过很多地方，见多识广？”许子攸出声岔开话题，原本坐直的身体向后一仰，靠在了椅背上，双眼半眯地看向陌昕，神态放松。
“不敢、不敢……”陌昕接触到许子攸的话又开始结巴，或许是发现自己的话说不利索，便也住了嘴。
慕琐看着陌昕原本清秀的脸上此时的些许谄媚，神色间也不由地多了几分鄙夷。她张了张口，还是没有将想说的话说了出来。
就当她敛下双眸时，却感到主位上有一道视线定定地看着自己，被打量地有些发瘆的她，拿起搁在桌子上的杯子，轻抿了一口掩饰自己的尴尬。
两人兜兜转转许久，许子攸似是也对陌昕怯懦的模样烦了，索性双眸一阖，厉声问道“陌公子来找本将所为何事？”
听至此，陌昕似是才想起自己此番前来的目的。深吸一口气，张着嘴，话语却卡在喉咙中支吾半天都没有说出一个字。他手掌张开，又缓缓攥成拳，最后重重一点头，从位上站起了身，走到厅中，作揖道，“陌某这里还有一单买卖，不知将军是否有意参与？”
话毕，长舒了一口气，却又突然意识到自己站在厅前，生生止住，强装一副淡然的模样。或许，忽视他紧攥着的双拳和眸中闪烁的眼神的话，会真切很多吧。
“只是为此？”许子攸听罢，话音却突然加重，蓦地睁开的双眸中不悦的神色尽显。压住了心中腾起的怒火，冷冷问道，“何物？”
陌昕看出了面前这位将军的神色不悦，脸色一白，额角有冷汗滑下，但却不知怎的重重地点点头，“红珊瑚石。”
话音一落，却不见厅中有人回复，就连呼吸声也细小到微不可闻。
慕琐的呼吸一滞，放下手中的杯盏，瞪大了眼睛望向陌昕。他知不知道自己再说什么？！红珊瑚价值不菲，绝大多数都流入皇家，鲜少会落市面上。她活了两世，也只见过两次，一次是前世为后时那人赐与自己的，一次是不久前……
莫非他们现在谈论的是言浅熙给与自己的那丛？
慕琐朝许子攸那处看去，却见对方神色淡然，似乎根本对此并不在意，一双星眸深邃地看不见底，似是平静无澜，又似怒意极盛。
就当慕琐以为这个话题就这么被轻轻揭过，不会再有下文的时候，却见许子攸坐起身来，身子前倾，一手支着木椅的把手，托着下巴，望向陌昕的视线此时已经没有了最初的不屑。
“从哪得到的？”
“这、这……还恕陌某不能告知。”陌昕咬着牙说道，眉目间点点神采溢出，让慕琐想起了第一次在小筑里见到陌昕，谈起陌氏的时候，他也是这么一副表情。“一行有一行的规矩，将军直说便是，这单买卖是要还是不要？”
难得看陌昕一次性将话说完。
慕琐看着陌昕，咂咂嘴，无心插话进去，便将视线转移到自己面前的点心上，却竖着耳朵听着二人的对话。
拈起一块桂花糕，尝了一口。卖相不错，做工也算精致，但委实比不上慕府厨娘的手艺。
蓦地又想起许子攸所说的要那自己要写慕丞相去做些什么事情。慕琐想到此，心中愈发奇怪起来，慕丞相应是对林辰唯命是从的，还不到翻脸的时候，以他的老谋深算，又怎么会让人要挟了去？
再说，若是他真的下定了决心要去做一件事情的话，怕是不在意舍弃自己这么一个女儿的吧？……前世便是如此。
想到这里，慕琐的一双美眸中除了黯然外多了几分狠厉，久久不见那二人再说什么，无意地四下扫了几眼，却在出神的那一刹看见门外又有几个行色匆匆的士兵模样的人走过。
到底是发生什么事情了？
慕琐看向主位上的许子攸。按理说自己都注意到门外的异样，陌昕心里紧张无心顾及其他这也情有可原，但主位是直对着厅门的，许子攸如此淡然的态度却是奇怪了。他不可能没有看到，那么他如此只有一种解释——他有所谋！
天色至此时已经明朗，但推算起来此时也最多不过卯时。按此说来，此刻陌昕上门拜访却是无论如何都于理不合的。
究竟是陌昕自己主动前往，还是许子攸有意相邀？
突然想到这里的慕琐不由开始担心起陌昕此刻的处境了起来。慕琐看向对面的那个儒雅的男子，见一向护在他身旁的小伍并没有一同跟来，眸中不自觉地流露出几分担心。
慕琐正想着要怎么提醒陌昕，却看见许子攸一个凌厉的眼神扫了过来，看得她心一颤，定了神再往那里看去时，却之间许子攸嘴角上扬，看似与陌昕相处地十分愉快。
“听闻前时慕府也收了一丛红珊瑚？”许子攸问着，坐起身来，支着下巴的手放下，又轻叩起手下的椅面了起来。依旧是不急不缓的节奏，却让人不由地紧张起来。
“……好像是。”陌昕听许子攸这么问着，抬手拭去了额角的冷汗，嘴角一勾咧出一个勉强的笑容，“挺巧的。”
“那时陌公子应也在慕府。”许子攸接着说道，不确定的语气却让陌昕脸色明显一白。陌昕眨了眨眼，脸上的笑容一僵，打着哈哈说道。
“是吗……呵呵。呵呵……”
“可惜如今不知在何处，听闻是有人收了。”
“……是、是啊，挺可惜的。”
“公子可知道那珊瑚现在何处？据说那是御用饰品，且镌有章文。”
“将军怎、怎么问在下？……”
“嗯？”许子攸语音一挑，眸中冷意迸发，“怎么问你？据本将所知，那珊瑚是被你收下了？”
陌昕听到此言，讪笑了几声，连忙否认，双手却不自觉地放于身前交握着。右手拇指上，一枚翠绿的扳手分外鲜明。
“报——”许子攸张口正想说些什么，却被一个衣着普通的男子的一声长音打断。只见那个男子急急地上前几步，在许子攸身前跪下，规规整整地半跪下，行了一个武士礼，慕琐却觉得他行得还不如小伍标准。陌昕明显是被这个男子的举动吓了一跳，连忙推开一步，神色不定地看向许子攸。
许子攸一扬下巴，扫了一眼一脸探究望向那处的慕琐和一旁的陌昕，示意那男子上前说话。男子上前几步，附在许子攸耳旁耳语几句，却只见许子攸点了点头，那男子便又作一揖，匆匆退下。
慕琐看着面前这有些莫名其妙的一幕，自是知道那人出来应是军中有事通报，却也没有忽视许子攸脸上闪过的那一丝的不自然，转瞬即逝。
“东西本将就先收下，价钱另说……陌公子，还请记住本将所说的话。”说着，许子攸已从位置上站了起来。“本将有些事需要处理，招待不周，还请勿怪。”
陌昕连忙点头称是。慕琐见许子攸站起了身，自是知道礼数，便也跟着站了起来。
“慕姑娘和陌公子，若是好奇这皇郊的景色，未曾看过，本将便让人送二位四下转转。”许子攸说道，颔首表示歉意。话音一落，他已转身离开，与此同时，有两个侍卫模样打扮的男子应声从门口走了进来。
这是……放人？让陌昕带自己出去逛逛，便是不怕自己趁机溜了？
慕琐看着许子攸离去的背影，站在原地发愣，直到陌昕出声唤她，这才回过神来。
“方才你没有注意到门外有侍卫走过？你就不怕他随意捏造个什么罪名将你拿下？”慕琐回过神来，对着陌昕狠狠说道。言语中却是带着她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的关心。其实她也知道，陌昕的身份只是一个小小商贾，虽然是异国人，但也没为此特意布置人手的必要。
被慕琐这么一吓，原本气色好转、准备离开的陌昕脸色又是一白，四下打量着周围的环境，看见没有慕琐所说的侍卫走动才松了口气。
“就算有，他也不会的。”陌昕说着，声音还是有些发虚。
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慕琐却从中听出了笃定的意味。
笃定他，不会如此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