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德华狐疑地望着她：“什么事？”
“嗯，这些话也许不应该由我来说，但我想还是要向您报告一下，目前杰克和强纳生这两组的人员分配有些失衡。”石静瑶经过常欢身边时，目不旁视，常欢呆望着她。“目前杰克只分配到九个原画师，而强纳生那边一共有十个，这就是造成杰克那一组人的进度延宕，一直赶不上强纳生的最主要原因。”
“这些我已经知道了，杰克不是说他的速度现在已经赶上来了吗？”
“不，其实不完全是这样。现在的情形并非杰克那组人追上进度，而是强纳生开始落后了。”
爱德华的表情突然僵住：“哦，怎么说？”
“因为在强纳生那组原画师之中，有一个人已经两周没有出生产量了，因此杰克和强纳生这两组目前实际上参与制作的人数可说是势均力敌。”
“这事情发生多久了？我怎么会不晓得？”
“事发还不到一个月，因为本月份的个人生产量还没有统计出来，所以爱德华您还没看到报表。”
“哦？是哪个人光拿底薪不出生产量的？那个世上最可恶的原画师是谁？他对公司有什么不满吗？”
“不是的，他并没有什么不满，大概是还不太熟环境吧。”
“是新来的？那到底是谁？”
“唔，是乔丹。”
乔丹！
乔丹经常穿着一件松垮垮的卡其色上衣，嘴上有颗黑痣，相貌平平，技术也平平，但眼神忧伤。
常欢真不敢相信，三个月前，乔丹还跟他一样，是上海制片厂里地位低下的初级动画员。在这波南下淘金的浪潮中，乔丹捷足先登的加入金玉动画并不稀奇，问题是他甚且已经成为一名原画师了，这家伙是如何办到的？
“这也不能完全怪他，主要是因为强纳生觉得乔丹一直达不到他的要求，所以拒绝分配工作给他。”石静瑶瞥了眼常欢，察觉到他异样的表情，便降低音量：“爱德华，我是担心如果长此以往，他们两组的进度会一同落后下去的。”石静瑶似乎能够看得很远。
一阵吹胡子瞪眼的沉默后，爱德华无奈的说：“这个强纳生的老毛病又犯了，我已经让他给剔除掉不少人才了。”然后他陷入沉思的说：“杰克那一组的状况如何，最近还继续漏画张数吗？”
“不了，这两周以来已经不再发生那种情形了，杰克那一组都很顺利。”
爱德华的眼睛朝上翻了翻，想了想，重新不屑一顾的打量常欢，似乎是拿定主意了。
原本像常欢这样一个蠢蠢欲动者的下场，一个不自量力者的失败，几乎已经让人给预见到了。但在经由石静瑶那轻柔的声音殷殷诉说之后，常欢竟然从爱德华那冷冷的目光中觉察到一线希望。
他决定不再作声，石静瑶也是。
爱德华气定神闲的对石静瑶说：“我懂妳的意思了。那好吧！妳把那两种测试材料都给这小子试试，看他够不够格干个原画师。待会五点钟一到妳就去收回来，交给杰克和强纳生审核，让他们做最后的决定吧！”爱德华一面说，一面摪了摪衣摆，一面走，离开了会议室。
满室硝烟随之消散，石静瑶认真看了看履历表。“你叫做常欢是吗？请跟我来。”说着，石静瑶从门口的金属柜子里取出两份测试材料来，微微点头示意常欢跟着她走。
石静瑶的体态娴雅，动作柔顺，令人沉醉。常欢傻傻的望着她，感觉到承受了救命之恩，感觉和她之间已没有隔膜。他激动地说：“唔……谢谢你刚才站在我这一边，帮我说话。”
“呵。”石静瑶很自然地按照自己的感觉说：“其实不是这样的，我不为别的，纯粹只希望公司的项目进行顺利。”
虽然她这么回答，常欢仍紧依着他，像逛艺廊似的跟随她走向了制作部。他们经过几株绿色植物，来到座无虚席的动画组，张贴在白色隔墙上那些醒目的角色设计图吸引了常欢的目光，一派地道的美国式卡通人物。然后常欢见怪不怪的望见了一群熟人，是昨天在上海火车站遇见的那群制片厂里的同事，一群骑驴找马的风流同僚。他们拥挤的坐在墙角，都已经开始应试作画。
对于常欢这样一个热爱于激烈竞争技术的人而言，迟来一步这种落后的状况是不具威胁的。乔丹和这些风流同僚的存在，只会让他那种舍我其谁的感觉更为强烈，他一点也不担忧输赢。倒是石静瑶立刻变成风流同僚瞩目的焦点，他们用好色无比的眼睛盯着她，于是他便非常嫌恶他们，心气又有点浮动起来了。
动画组的隔墙后面即是原画组，人群中，龌龊又技艺不佳的乔丹正坐在那里乱涂鸦，他照旧憔悴，照旧穿着卡其色上衣。
乔丹为什么会独自离开制片厂，加入金玉动画？而没有和他那群风流同僚同进退呢？这点也很奇怪。常欢是有点纳闷，但很快便忘怀了，他的注意力很快的又回到石静瑶轻盈的背影上。
文明的推动力与一种淳朴的素质在她身上交织着，像这样一个具妍美凝香的大闺女，岂是一般普通家庭所能教养出来的？对的，她的家庭必定是高等的，使她能随己意生活。若非生长于如此的环境，刚才她的言谈举止又怎能散发出那种毫无狭隘的达观，而令爱德华顺服。
察觉此点，常欢已不再只看见她那无尽的美，他还看到了自己黯淡的处境，石静瑶和他的家庭背景是不相吻合的。
他一向自命不凡，老是想以超越常人的方式去追求某些美好的东西，可是一旦想到家中那张唯一的破床铺，心中便凌乱不堪。何况他的健康状态是不良的，每隔一段时间便会出现低血糖症状。
他不得不自卑地感觉到，自己在许多条件上是残缺不全的，是低下的。
而且不知已有多少条件好的男性正低声下气地渴求她的垂爱。
他深思不语。
“怎么了？看你忽然变得垂头丧气的，是不是担心通不过测试？”石静瑶的声音传了过来。
常欢连忙挺直腰杆：“不，不是的。”
“我吓着你了？”
“没有的事。”
“还是你觉得爱德华很可怕？你别担心，爱德华做事就是这样一板一眼的，再说他的工作就是要让人惧怕，否则一下子要管理好这么多艺术家可真不容易呢。”石静瑶举手指向原画组：“喏，你看，我们这里有不少新同事都是从你们上海制片厂出来的，他们不也都顺利通过测试了？看见这么多熟面孔，应该会带给你一种亲切感吧？”
“嗯，好像有一点。”他是有一点不屑他们的，但急于得知成功的秘诀，便伸手指向乔丹：“对了，像坐在那边的那个乔丹，妳知道我说的是哪一个吧？知道他是什么时候过来金玉动画的吗？是否一进来就直接干原画师？”
“是啊，乔丹在二个多月前进来的，刚才我向爱德华报告的原画师就是他。怎么？你似乎很在乎他，你们很熟悉吗？”
“一点也不熟悉，从来没说过话，属于点头之交那种。”他在心中哼了一声，不客气地指出：“但是，我是知道这家伙从来也没干过原画师。”
“哦，技术方面我不方便置评，不过我倒是不难想象你和他的关系，因为乔丹几乎不和任何人说话的，是个安静的人。”
这能信吗？乔丹真能伪装！常欢愤愤暗忖。
“或许，是因为他的英语能力多多少少能给外导带来一些好感吧。”
“乔丹会说英语！？”常欢差点儿跄踉一下。
“是啊，跟外国导演领取工作的时候，乔丹多多少少能应对一些，减轻了我不少翻译的工作，我只需要在一旁稍作补充就可以了。”
石静瑶必定能感受到常欢的惊讶，不了解乔丹是如何成为原画师也就罢了，但他又是何时练就英语能力的？
常欢深深觉得石静瑶的描述与他过去所熟知的乔丹悖逆而驰，但转念一想，他又觉得人性是复杂的，可变的。在一个歧路纷繁的新环境里，乔丹的进化乃是理所当然，自己想当然也是可变的，将来也会如此进化。就是因为如此自我满足的想象，导致常欢未能及时了解并揭开乔丹背后的谜团，无疑的，他是错失了一个拯救朱老师的好机会。
一旦得知真相，绝对会令他受到大大的惊吓。
常欢又问：“唔……那我能不能再请问一下，刚才妳和爱德华谈到的杰克和强纳生就是所谓的外国导演吗？听起来好像是属于作画监督之类的？”
“是的，他们是海外客户派遣过来的，概略来说呢，动画影片的制作流程可分为前、中、后三个阶段，这点美国和日本并无不同，但杰克和强纳生的职责与日本作画监督的工作性质不太一样。”
“哦？妳能不能说清楚些呢？”
“他们负责整个中期制作的质量监督，若按照美国操作系统，正式的职称是海外导演或中期制作监督，相对于日本作画监督而言，职权范围可能要更大一些，大家都习惯称呼他们外导。不过，真正担负整部片子成败的人是远在美国的总导演，我向来只闻其声，不见其人。”
“原来是这样。对了，请问妳是负责哪方面的事情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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