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的仙人们,但凡仙龄大一些的,大约都听过三千前发生在神魔两界的一件旧事。
那桩事情本来是个什么样子已经无人能说得清,知情的大部分人已经归于洪荒,少部分人也都选择了缄默。剩下的人则捕风捉影,一遍一遍揣测推敲,想复原那件旧事的样貌。
佛家论因果,但因果无常。这件事的因,说不定是那件事的果,而那果说不定又是这因。这其间曲折复杂,没几个人能说得清楚,这就是仙人和佛的区别。
我深明这其中的复杂性,还要从三千前的那件旧事说起。即便历史不可寻,但从那些八卦中也能稍稍得到那件事的基本模样。
故事说的是魔族王后姿姬一直耿耿于怀丈夫郁重华逝于仙界这件事情,苦心策划几千年,终于挑起了第三次神魔大战。关于魔尊郁重华怎么亡于仙界一事,仙界当时已经如实给出了答案。那时正值姿姬怀着二皇子,嘴馋想吃天上的蟠桃,重华爱妻心切,便带着大皇子郁藏到天上去找王母拜访一下,顺便摘几个蟠桃。懵懵懂懂的大皇子在园中逛着逛着就迷了路,误打误撞闯进了司战神的罚仙台。
罚仙台上只有一根高高的罚仙柱和一个灭神台。罚仙柱缚仙一百天,罪仙要承受五十日钉骨之痛,再受五十日雷鸣之击,然后还要下凡重新历劫,才可飞升为仙。而灭神台,乃仙界最重刑罚,从那里跳下去的神仙只有一个后果,那就是灰飞烟灭。
那大皇子哪儿不好站,偏偏就站在了灭神台上。自来神魔不过一念之别,对仙人的惩罚对魔一样管用。重华循着郁藏的气息来到罚仙台,刚好看见儿子站在灭神台上痴痴的往下望,惊得立马大喊:“郁藏,别动!”说完便急急的奔过去。
灭神台上看到了,是人眼所能看见最美的东西,是不存在的镜花水月,是心魔。
重华还没到灭神台,郁藏便已经跳下去了。他只听见耳边风声刮得呼呼呼的,而自己不是往下掉,倒像是飞了起来,身子越来越轻,离刚刚所看见的美景越来越近,越来越近了,仿佛自己伸出手便能触摸到一样。
郁藏伸出手试图够到那东西,突然一双大手伸过来抓着他,另一只手扶住他的腰用力将他往上一扔扔回灭神台,他惊愕的往下看,只看见父王含笑的脸庞,还有不断下坠的身影,以及他温暖如昔的声音:“告诉你母后,我爱她。还有,不要怨……”
魔族皇子这时才仿佛大梦初醒一样,趴在台上泣不成声。据说后来被司战神发现的时候,已经不省人事。他被送回魔界,姿姬不愿见他,他便一直跪在母亲的殿前,不吃不喝不言不语,最后晕倒在月华殿。郁藏被送回自己的宫殿,姿姬来看他,只缓缓从嘴里吐出两个字,“孽障”。
自此魔后便开始了自己的复仇计划,仔细筹划了几千年,三千年前终于敲响战鼓攻打天界。这神魔大战足足打了两千年,最后是创世神出面,让六界各自立下协定,此事才罢休。
而我所说那旧事便发生在神魔大战进入白热化的时期。那时,神魔两界各自损失了许多精兵精将,打得元气大伤,但依旧没有哪一边占优势,也没有哪一边愿意投降。另外几界虽表面中立,实则暗地里都有势力穿插神魔大战,整个洪荒宇宙都是一片混乱,闹哄哄一片。
天界当时虽然硬撑着,但其实每个人心中都清楚,长久拖下去天界必输无疑。天帝日日夜夜召集众仙在灵霄殿商讨战术,头发胡子全白了。这时不知哪位仙人突然开口说道:“闻说千暮谷的白繁上神与现任魔尊私交匪浅,不如将她请来,想必必有办法将魔军一击而溃。”
另一个仙人接口道:“白繁上神早在世俗之外,不问世事,怕是请不动吧。”
那位提主意的仙人冷笑道:“作为堂堂上神,这天界都要亡了,如何她能做到置身事外?”
天帝略一思索,这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了,便转头问了问与白繁上神关系最好的司战神。司战神什么也没说,独自离开了灵霄殿下凡去找白繁上神。
此后不知发生了什么,只是之后最后一次大战时魔军果然士气大减,在天兵天将的打击下溃不成军,不过几日便撤回了大本营驻扎起来,不再出兵。
知情的神仙大都战死了,没死的如今都已经到了心无挂碍的境界,但要说起那最后一次大战,依旧是无有不感伤的。
那天,魔族军队已经攻到了南天门下,一路勇冲,最后列队在王母划出的银河前。六界犹如看一场笑话一样等着看天界的反应,天帝颓坐于宝殿上,望着银河对岸那黑压压的百万魔军,心中既无良策,身边也无可领头抗衡魔尊郁藏的良将。司战神下凡寻找白繁仍旧未归。这天界怕是要亡在自己的手里吧,天帝想到。
他这样想还没有一会儿,便传出魔军败了的消息,天帝惊愕的看向银河,只见果然百万魔军在天兵天将的追赶下犹如无头的苍蝇,毫无指挥,只慌乱的抵挡攻击,不知要做什么,不过几刻,魔军便撤了回去。
又过了几刻,司战神走进来,一脸冰冷的看着天帝,说道:“魔尊郁藏跳下了灭神台,天界要赢了。”
天帝坐在宝座上,松了一口气,整个身子便瘫软了下去。司战神看着他那副样子,将手紧紧放在自己的心口,心里冷笑一声,转身便出了灵霄殿。
司战神的心口里,藏着的是从灭神台下抢回来的白繁的一丝精魄。微弱如暗灯,仿佛稍不留神便要熄灭。
司战神叹口气,将那丝精魄捧在手中,低低问道:“你为这样的天界付出这么大的代价,值得吗?”
四周静静如初,没人回答。
但凡那天驻守在银河的天将,没有一个能忘怀那位白衣上神的。那天,她乘着一片云和司战神突然出现在银河上空,白衣胜雪,绝代风华,惊为天人。当时天界已经放弃抵抗,只派了寥寥数人守着银河。这寥寥数人,也鲜少有能认出她的。
她坐于云端,冷冷的指着另一边的领袖魔尊郁藏道:“你说你母后病了召你速回,你说等你母后病好了便回来接我,你骗我?”
郁藏望着她,并不说话。
她开始笑起来,笑着笑着便立起来,整理好衣襟,郑重道:“我白繁自小随着创世神修行,创世神曾经教导我神之优于人,乃是因为神能维护自己的尊严,容不得别人有半点践踏。我活了这十几万年,虽鲜少出现在这天界,但也知道这九重天乃我仙界尊贵之地,是整个天界的尊严所在。你魔族今以浊气污我仙界清净之气,百万魔军倘若踏入银河,我天界还有何面目可存。如今天帝不战自败,辜负了前面战死的千千万万天兵良将。我白繁身上流着的是神族的血,那便要有神的尊严,其他人降了,我一人之力无法抵过你们百万大军,但要我投降,我也是万万做不到的。我一介上神,身份贵于其他仙人,这天界之尊,理该我挽回。”
她说完便飞向了银河尽头。那银河的尽头,是罚仙台。
她立于灭神台上,将脸上的泪水一抹而尽,昂起头望着不远处的灵霄殿,望望百万魔军,望着那向她飞来的挺拔身姿,衣袖在风中摇摆着,黑发飞舞,她又露出那个邪魅的笑容,眼中银河的光闪烁。
她笑着道:“我白繁,不负天,不负地,谁也不负。”
说完便纵身跳入那片虚空,像一只翩跹的白鹤,转眼失了身影。
几乎是她跳下去的同时,两道身影飞到灭神台向她伸出手。魔尊郁藏铁青着脸望着灭神台下不见踪影的白繁,挺身便跳了下去。司战神只听到耳边传来他冰冷的声线:“你要死,我陪你。”
还来不及细想,身后一道身影又飞身下去,抱住了郁藏,一只手紧紧抓着灭神台的边缘,脚再一借力,将郁藏带了上来。
带上来的郁藏已经被灭神台的戾气所伤,昏迷不省人事。魔后姿姬低头看着怀中的儿子,恨声道:“早知她是个祸害,竟不想害你至此。”说罢一拂袖便带着郁藏离开了。
据说,后来姿姬用了自身几万年的修为才将郁藏救回来。不过,救回来的魔尊并不记得自己再次跳了灭神台,也不记得上神白繁曾出现在九天上。他只记得自己离开白繁,发动神魔大战,不知何故受伤,不知何故魔族会战败。他的记忆受了损。姿姬也不准人再提起那天的事情。
对天界而言,史书上只记载司战神和一个上神出现在银河上,然后魔军散了,大部分人对实情知之甚少。
而对于白繁的凭空消失,创世神捏造了她在千暮谷没历过自己的天劫仙逝了的假象,以此为她的一生作了总结。
可即便史书上记载寥寥,当年的悉情人在这几千年的世情辗转中早已化为飞灰,这桩悲壮而传奇的旧事也不再被人提起。
可但凡那天见过她仙姿的人,没有一个能忘怀那位白衣上神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