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逢单数日霜融城便有自成的集市。乡下人凑着日子带着自己的作物制品来,换点粮油回去。我从听枝楼的窗望出去,整条中街两边都摆满了小摊子,街角有个老人在捏糖人逗小孩儿玩,那手明明是做惯粗活挂满老茧的手,却十分灵巧。叫卖声吆喝声时不时传来,这城虽小却是热闹得紧。
听枝楼的小老板郑黙是个喜欢听戏的主儿,请了一个带着个美貌姑娘的瞎子琴师到听枝楼搞艺术唱小曲儿。据说那姑娘姓凤,名温歌,但是大家都不这样叫,皆随了瞎子老爷叫她小歌儿。小歌儿不仅人长得美,性子火辣,歌喉也非常的婉转动听。自从他们来了之后,听枝楼的生意确实也颓废过一阵子,据说是因为有些喝茶聊天的老大爷受不了小歌儿一直在台上抛媚眼,觉得这有伤风化,简直是伤风败俗,便吹胡子瞪眼气急败坏的冲出了听枝楼。手下的人一波接一波的轮流去说服小郑黙辞了小歌儿和她的瞎子琴师,统统被郑哥儿关在了门外,或者嬉皮笑脸岔开话题就那么给打发了。在小郑黙的坚持与庇护下,歌女和琴师总算给保了个周全。那时候,老掌柜将听枝楼完全交给独子郑黙打理,只身去了覃离国都昭予发展产业。所以消息传过去的时候,老掌柜远在异国他乡也只能捶胸顿足只恨自己生了这个不孝儿,也奈何不了郑黙半点。后来过了半年,听枝楼的生意却奇迹般的好了起来。这倒不是因为小歌儿不再往台下抛媚眼的关系,相反的,她那媚眼抛得,可说是青出于蓝更胜于蓝了,越抛越纯熟,抛得是又准又精。听枝楼的生意变好,主要是当时西南方向的大国西渊国都永安城新出了一部叫《春如旧》的戏文,流传到各国后反响热烈,好评如潮。纯杜国主甚至颁布了法令将梨园事业归进了文化产业之一,于是各地的戏子乐师犹如打了血的公鸡,雄赳赳的把被压迫了几万年的头颅高高昂起。整个永安城瞬间摇身一变变成了剧院,唱戏的听戏的唱曲的弹琴的拉二胡的一箩筐一箩筐的。那时候走在永安城,你要不会一两部戏文或曲儿,不会一两种乐器,你自己都羞于上街。
在这样的文化熏陶下,小郑黙从一个听戏的,开始爱上了唱戏这个行当。当然他自己唱戏也是唱得极好的。据说曾经拜师岳彩班的班主岳平夫老先生,那可是响当当的角儿,莫说在霜融城,就便在西渊国,也是他称第二没人敢占第一,听过他唱戏的人都要给竖大拇指的。可他老爹怕他整天不学无术,与戏子为伍,把家产给败光了,硬是从昭予杀回来,把小郑黙从戏台上卷了五花大绑扔进柴房里关了三天三夜。要说这小郑黙,也着实是一条好汉子,抱着为戏曲文化奉献终生的强大意志,三天里硬是滴水未进,抵死抗争。后来虚弱得已经要神志不清的时候,老掌柜把歌女和琴师给请进了柴房。据说过了一盏茶的时间后,门再次打开,琴师一个人走在前头,头也不回的直接回了自己的屋子。老掌柜和小歌儿扶着郑黙走出柴房,老掌柜在哭,拿着手巾不停抹眼泪,小歌儿眼睛也红红的,唯独郑黙没哭。
后来,小郑黙就专心经营听枝楼。把它做成了全城数一数二的大茶楼,却再也没唱过戏了。
此时他正坐在楼下,穿着暗红色的袍子,摇着扇子一边与人闲谈着一边笑嘻嘻的听着小歌儿唱曲儿。那笑容,如今已经是听枝楼最大的招牌了。
“这里以前是西渊国的领土吧。”我打个哈欠转身,将身子斜靠在墙上,看向一旁正坐在窗边气定神怡喝茶的折言问道。
他将杯子轻轻放下,用手指轻叩着桌面,一声一声的节奏传来,看似沉重却又十分轻巧。
“霜融城东临卯都国,上方是覃离国,西南边陲是西渊。虽说名义上是处于西渊的管辖区内,但因霜融城情况复杂,其实一直是三不管区域。更何况……自从西渊灭国以来,覃离和卯都对西渊领土大肆争夺,可对霜融城也是避之不及啊,所以才致这个地方如今日这般荒芜。”折言的眼睛黑得发亮,每当他认真思索时这种光芒尤甚。
我睁大眼睛想看清楚折言的真身,却只看见一片虚无。我不禁想,如果折言不是寻常人,那么他的真身会是什么?是天界法力高强的狐族,还是已经灭迹风华绝代的鲛人?亦或是魔界凶狠残暴的狼族?不过依他的性子看来倒像是那独居于西天上温顺的守护神麒麟一族。而且按他那样子,怎么看都应该是皇子级别的。据说麒麟一族一直是守护着覃离国的,而且规定麒麟少主年幼时必须送到覃离国首都昭予与覃离国少主一同长大。这一代的覃离少主尚未出世,按理说小麒麟也不会离开麒麟圣山悟桦山的。想到这不由得暗自发笑,若折言是麒麟少主,又怎会出现在这霜融城呢。
覃离国以宽厚温顺的麒麟为守护神,一向是三国中最冷静谦和的。卯都崇尚武力,以魔族狼族为尊,卯都国主序泽更将自家公主姿姬嫁于魔族少主重华为妻。三国中一向最爱挑起事端的便是卯都国。而西渊则得到法力最为高强的天界狐族庇佑,千百年来民生安乐,百业昌盛,狐族甚至帮西渊渡过了百年前的那场天劫,银狐荷宿便是在这场天劫后下落不明的。
狐族百年出一只银狐,这只银狐背负着下一百年的命运,他将成为受命者,从神谕中选出下一百年狐族和西渊的命运,这一选择,甚至会动摇整个天下的局势。
荷宿失踪,并未选出天命。所以西渊亡了。
闭上眼,我突然想到那个人跟我说这些事时候的表情。微蹙着眉,低着头,手指轻轻地在纸上点来点去,头发轻轻地扫过我的脖颈,微氧。那人的手像一块嫩生生的豆腐,手指纤长,骨节分明。那双手细细给我画眉梳发,那双手能画画作诗,那双手还能灵巧的编蚱蜢编花环,那双手曾拉着我的手一起去放风筝,很暖很暖。可转眼,那样的手却握着长剑,艰难又执着的斩杀敌军,血溅在他的盔甲上,顷刻变成暗红的一片。那双手把我护在身后,那张脸转向我,那张我时常梦见的脸,却怎么也看不清表情,
“京离,西渊亡了,你不能死,我要你活着。”
后来,我便再也记不住苏叶的脸,便纵我法力再高强,我也无法想起他的样子。他便仿佛变成一道咒语,时不时潜入我心,却又不想让我发觉。嬉戏玩闹的样子,就好似从未离去,又要即将离去一样。我宁愿相信着,我的苏叶,他只是沉睡。就如三年前的每个早晨一样,总是赖床不起,非要等我从笙音楼一路小跑着到他的天寂宫吵闹着,一整个长廊上都是我的脚步声,细细的把他种的花都浇过水,蹲在他的床前捏着他的鼻子告诉他苜蓿花开得最好,他若再不起便用酒去浇他最爱的梨花。那个人便懒懒的将眼皮一翻,长长的双手一揽,便将我带了去,偎在怀里,一同好眠。
“你不能死,我要你活着。”
纯杜四十五年,西渊国灭。国主战死沙场,皇室尽被诛杀。国师江澹予携独芙公主出逃,下落不明。其子江苏叶不知何故折回长安城,卒于镜月宫。
后来,便再没有一个人,为我拭去满头风尘,满眼疼爱,对我说道:“晚安,梨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