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隐约觉得很不安，关上窗户，把独芙拉到桌边坐下，翻转一个扣在桌上茶杯，伸手把独芙的簪子拿下来在食指上一划，滴落一滴血进去。再用同样的方法拉起独芙的手，我见她表情迷惑，便道：“我要施个法术，将我们瞬移到另一个地方，需要你一滴血。”
她点点头，很自觉的拿过簪子自己刺破手指滴了一滴血。我觉得我越来越喜欢独芙，这在大事面前从来不磨叽的性格占了很大一部分原因。
我对着杯子里的两滴血念着咒语，咒语很长，我心里的不安感越来越甚，感觉掌心里都开始冒汗，寒毛仿佛感应到即将有危险来临一样竖了起来。
咒语即将进入尾声，可不安感依旧没有消失。我在心里期盼着千万不要有人出现打断，不然之前所做的一切全都白费了，一边念着咒语一边警惕着周围的一切。
还好什么都没有发生。
念出最后一句咒语，我在心里长舒了一口气，接下来只要在脑子里想着和滴血之人有关的地方，便可以瞬间转换空间移动到那里。我想了一下，有关又安全的地方，那就去邵笑笑的山谷好了。拉起独芙，集中了意念想着那个山谷，等再睁开眼睛，我的心一下子凉了下来。
眼前茶杯还是茶杯，桌子还是桌子，我们依旧还在集市这个客栈里。
“很疑惑对吧？是不是有一种深深的无力感？心怀侥幸以为施完了咒语就可以结束了，结果还是被困在这里，哈，落差是不是很大？”声音自窗户边传来，我转过身一看，明明被我关上了的窗户不知何时被打开，刚刚在楼下吃着馄饨的人抱着剑站在窗边，脸上挂着古怪的笑。
“他不是绑架我们的那个人，眼神不一样。”独芙小声的在我耳边提醒。
我点点头，虽然是一模一样的相貌，一样的装扮，但我第一眼发现他的时候便知道他们不是同一个人。我凝神看他的真身，只见一只黄毛狐狸身后隐隐约约有一朵莲花的影子，力量很微弱，感觉随时都要消失一样。
讥笑声从窗边传来：“哦？在看我的真身？看到了吗？是不是很弱小？你看我现在这么弱小依旧可以战胜你，可想而知我强大的时候有多厉害，你忘了么？你可一直都是我的手下败将……”
黑衣人突然语调一转，脸上充满了怨恨：“不过一切都被你毁了！都是你害的，我的一身修为就那样没了！要不是你，我也不会变成这样子！为什么你这样的人还会有那么多人帮你，而却没有来帮我？！”
我完全听不懂他说的话，只觉得他的语气阴阳怪气像个女人一样，就像一个雌雄同体的怪物在你面前哭哭笑笑，着实让人害怕。这时他的语调又换了，脸上一副得意之色：“不过终究是我赢了，我还活着，他最终还是让我活着。而你，”黑衣人渐渐向我们走近，脸上挂着那种诡异的笑容，“你却受了最重的惩罚，不知司战神那五十天的钉骨之痛好不好受？一想到你被绑在罚仙柱上那一副凄惨的样子，我心中真是畅快极了，可惜了没有叫你跳灭神台。不过在你眼睛里面种了咒其实和跳灭神台也差不多了，我如今见你这个样子，真是大快人心啊哈哈哈！”
我心里虽然充满了疑惑和震惊，但眼前这个男不男女不女的人就像个暴露狂一样疯狂的想把所有的怨恨情愫用恶毒的话语一吐而尽，他好像以前认识我而且知道的很多，所以我决定从她口中探出更多的信息，以便用来参考验证出现在我面前的这个人究竟是个精神病还是是个神经病，便出声问他：“你说的钉骨是什么意思？为什么我被种了眼咒和跳了灭神台差不多？”
黑衣人似乎愣了一下，本来走近我们的脚步停了下来，接着弯下腰哈哈大笑起来：“没想到啊没想到，他竟然消去了你前世的记忆。他也怕，他竟然也会怕哈哈哈……”他捧着肚子笑个不停，忽而盯着地面喃喃自语忽而又开始哭哭笑笑，我和独芙不明就里的望着他，两个人交换了一下眼神，我拉紧独芙飞快的转身准备从门口飞出去，刚到门口就被一股力道弹回来。黑衣人这时已经恢复了正常，嘲讽一般的看了我们一眼，讥笑道：“我刚刚是不是没有说明白？这屋子我早就设了结境，没人出得去。我等了这么久，怎么会让你这么轻易的就逃走了呢？况且，你虽然失去了记忆，但眼咒依旧在你眼睛里，难道你对以前发生的事情都不感兴趣么？”
独芙抓紧我的手，担忧的看了我一眼。我曾经将凤温歌那句“眼咒因情而动，因忆而生”说笑般的告诉她和苏叶，所以当下里也明白她是不愿听到那黑衣人说出以前的事情。我在千暮谷一百年也和顾白约定过不问往事，顾白曾说过我知道得越少对我越有利，强迫我养成了对什么东西都不好奇的性格，现在想来也是好的。
我冲黑衣人笑笑：“不感兴趣。如果你真是想说，那便说一下眼咒为何和灭神台是一样的效果吧。”
黑衣人冷哼一下，得意地道：“你眼睛里面的咒，又叫凡世之咒，是当年天帝要求司战神给你种下的。那时人界各方势力渗入严重，神族已经不再具有支配能力，所以天界密谋要让人界所有的一切被毁灭，血洗天下卷土重来，恢复自己的统治地位。因为司战神拥有那颗具有毁天灭地力量的鲛珠，所以天帝请求他来帮忙，恰好你那时犯了错，他便给你种了咒，将鲛珠的力量封印在你的眼睛里，罚你到人世历劫。等到时间一到，这个咒自己就会应验，那时人间所有的一切都会被毁灭……而作为容器的你，自然也就灰飞烟灭了。”
听到这我心里一阵悲凉，原来这个眼咒是这样应验的。之前顾白一直想帮我解咒或者拖延眼咒发作的时间，没想到竟然是白忙活了一场，终究是早就安排好的命数，又怎么逆转得了啊……
我呐呐的开口：“眼咒发作的时间……你知不知道？”
黑衣人似乎对我的反应极为满意，嘲讽道：“连司战神都不清楚。你也知道神族寿命有多长，没人会关心这些细节。不过，”他眯起眼睛站起身子一步一步向我走来，“我倒是挺开心看见你这副落寞的样子，你倒是说说，作为一个盛着神族阴谋的容器，你有什么感觉？被抛弃？被背叛？憎恨至极？还是说，”他似笑非笑的走过来，“你真的是心甘情愿愿意为他犯错受罚的？”
感觉么？倒是没什么感觉。自从知道眼咒这件事情之后，我早就做好了心理准备。虽然顾白一心想为我解咒想将我从命数中拯救出来，他是强大到能与司战神并列的上神，但依旧没有办法。现如今我虽然和独芙正在寻找血魄珠，大部分原因是因为她想拯救西渊，而我跟着她去的大部分原因只是因为无聊。我不想死，我想活下去，这是真话。但是现在我明白了我是不能活，世上最无力的事情便是不能。
被抛弃？被背叛？憎恨至极？怎么可能。小时候我不知道自己是神仙，长大后虽然知道自己是天界扔下凡尘的废仙，但依旧对它恨不起来。顾白曾说过：“没有感情，何来爱恨。”现在想来果然是对的，我对天界一无所知毫无感情，怎么恨得起来呢。
倒是这个黑衣人口中一直提着的“他”让我很疑惑，我略略思索了一下，皱着眉：“你口中所说的‘他’，是不是顾白？”
我问出这个问题，却没想到答案却不是我意料中的答案。
黑衣人也稍微疑惑了一下，“顾白是谁？”
我没回答他，但是心里宽慰了下来，想着不是顾白就好。听黑衣人那口气就好像前一世我和“他”之间颇有些瓜葛纠缠一样。我不喜欢纠缠，我喜欢关系简单一点，喜欢就是喜欢，讨厌就是讨厌。就像曾经顾白欢喜我才会收我为徒带我去千暮谷，后来他讨厌我了就把我赶出来一样简单。
其实我并不知道他收我为徒是不是真的欢喜我，不过我是因为喜欢他才拜他为师的。如果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一定会先问问他：“你到底是不是因为欢喜我才收我为徒？”这样知道答案之后即便还是被赶了出来，我心中也没有什么遗憾了。
在遇见他之前我的一生简单得就像是一张白纸，从来不知道遗憾是何物。遇见了他之后被他的清风朗月，孤傲疏离所打动，随着他过了一百年，凡尘琐事我大都没有想过也没后悔过，唯一后悔的，应该就是轻易的就离开他所在的千暮谷了吧。
想到顾白，我心里更加的难过起来，还好这种情绪没维持多久便被打断了。房门“砰”的一声被大力斩开，一位白衣少年保持挥剑姿势站在门口，气势十分凌人。他一出现刚刚还站着的黑衣人立马就晕过去倒在了地上。他倒下去的同时我身边的独芙也晕倒了下去。
我忙将独芙扶到床上躺着，却惊异的发现那个黑衣人真身里的那朵莲花此时消失不见了，正纳闷着，白衣少年沉默的收起剑大步走到我面前，抓起我的手将我上下打量一番：“是我让他们睡的。离师父，你没事吧？”
我望着这和黑衣人一模一样的脸，吸口冷气甩开他的手：“你你你别以为换一身衣服我就认不出你来，你不就是那长水山上绑架我们的强盗么？”
他收回手：“你竟然还记得我，是真的要嫁给我吗？”
我不可思议的看着他，觉得这小孩肯定是脑袋有问题，但作为一个和蔼可亲的仙人，我有责任将他指引上正途，便开口循循善诱道：“这这这两件事是不同的，我记得你是因为你绑架过我，也就是说换成另一个人或者换成阿猫阿狗绑架了我我也会记得他们，这和我要嫁不嫁没有关系。”
“但是你说过你要嫁给我的。”
“什么时候？”
“大约在一百二十年前吧。”
“这……”
“那时你想用一壶酒贿赂我给你开了狄邱阁的门，被我拒绝了。最后你用那壶酒换了我的一只鸽子，还硬逼我拜你为师。”
“额……那你拜了？”
白衣少年含笑点点头，“拜了。之后我们一起生活了三十年，我那时才一百多岁，你已经一千多岁了还是不会照顾人，都是我在照顾你。”
“……我现在才一百零九岁……哦不，按人世来算才十九岁……”
他恍若未闻：“你仙术不好修为也不高，整天赖在我的狐狸洞里也不修炼，我问你为什么会来这里，你告诉我你在等人。我问你在等谁，你说是个重要的人。我告诉你这么久了他还没来肯定是不想来了，你只是笑笑摇摇头，固执的一直在那里等着。”
“那我最后等来了么？”
“等来了。其实我一早就知道你要等的人是谁，他来的那天我偷偷去帮你解决掉了一直想吃掉你修炼成仙的老树妖，拿着它的内丹跑到你面前告诉你不要和那个人离开，以后南津林再也没有可以威胁你的妖怪了。”
“那我留下来了么？”
白衣少年摇摇头，“当时你只是拍拍我的头，笑道：‘你对我这么好，我没什么好回赠你的，所以从现在开始不要对我这么好了。’我怕你离开并硬要你给我补偿，你身无分文又没有什么特殊本领，除了有一只长相丑陋的大鸟陪伴，基本没有朋友。我猜想你肯定没有什么能补偿我的，唯一能做的，也就只能留在南津林陪着我。可没想到你思索了一下，竟然回头问我：‘小南，那我以身相许报答你好不好？’……”
“……那个……你叫小南？”虽然我明白以身相许估计只是一时的玩笑话，不过看着他一副投入的表情，也不打算说破，但如果不回应他也不好，便随口问了个问题。
“我叫南津。地上躺着那个人是我的哥哥北津，我们是双胞胎。”
“你名字怎么和树林一样……你哥哥……”，我指指脑袋，含蓄的道：“是不是这里有问题？”
南津笑起来：“这得问你啊，离师父。当初不是你把那朵花封印进他身体里的吗？”
“啊？是我么？”
“对啊，就是你。你还说这是我们两个的秘密，不要让第三个人知道，尤其是不要让那朵花知道。至于我的名字……那片林子是父王赐我的领地，赐我时就叫南津林了。我哥哥也有一块，叫北津林，哦对了，我是狐族的二皇子，地上躺着的是大皇子，按辈分你应该叫我君上的。”
我吸了一口冷气，觉得牙疼得厉害，“这……”
南津挪揄的看着我的表情，笑得甚是明朗，“没有记忆的离师父比有记忆的师父还有趣。”
“……”
“我等的那个人来了，然后呢？”
“你不怕眼咒发作了？”他伸手想抚上我的眼睛，手伸到一半又退了回去。
“反正就算你不告诉我，早晚那朵花也会告诉我，况且这一百多年我一直担惊受怕的活着，倒害了周围的人也跟着我担惊受怕起来。”
我想起岁周山上的阿爹阿娘，也不知道醒过来了没有。自从知道雷劫的威力之大足以让仙人魂飞魄散，我便无时无刻不在担心。后来顾白告诉我我阿爹阿娘只是沉睡了过去，并没有灰飞魄散，他们平分了那道雷劫，却不知道要沉睡多少年。还有我阿哥和纫喧，肯定也为我担心着睡不好觉。还有顾白，散了修为为我凝住了时间，不在的时候也会让白鹤询问我预控术学得怎么样，有没有什么预兆，说到底也是在害怕眼咒发作担心我罢了。
他们本该有更好的生活。牵手游历名川大河，娶妻生子或者心无挂碍遗世独立，皆因为我的原因被捆绑在了一起。因爱而归还本该属于他们的生活，接受，面对我的命运，可能是我能为他们所做的，最好的也是最后一件事情。
我后悔我没有早一点顿悟，望着南津的眼睛：“把你所知道的全部告诉我。”
南津看了我好久，之后笑了一下：“好，我全部告诉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