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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粉色蒲公英

盛夏,当人们迷迷糊糊从睡梦中爬起来时,阳光已经迫不及待得从严实的窗帘缝中开始窥探每一户人家的动向。凭着多年形成的作息习惯,梦楠像个老练的忍者,反应迅速而准确,几乎是在俩秒钟内便按下了那恼人的闹钟,卧室的空气一瞬间又恢复了安详与宁静。她扭过头,看了看熟睡中的儿子和老公,心中的幸福感油然而生。梦楠是一个安分的女人,没有太多的祈求与奢望。有吃有住,每一天的早晨能够像这样一睁开眼便看着自己心爱的两个人,她觉得这便是莫大的幸福。

老人们常说眉毛浓重的人一般脾气不好,老公虽然有一双浓重的剑眉,但是对梦楠几乎是百依百顺。即使梦楠偶尔的耍性子,闹脾气,老公总是第一时间认错,然后等梦楠平静下来后再和她分析刚才的事情。而梦楠总是在心情平复后,便认识到刚才自己的任性和无理取闹,于是怀着愧疚对老公更是温柔体贴。所以两人的感情没有因为吵架而变淡,反而因为吵架变的越来越好。

现在,老公正搂着儿子继续酣睡,鼻翼随着呼吸而轻微的张合,表情中透着安然。而怀中,儿子胖嘟嘟的小脸仿佛碰一下便会滴出水来,两只小手放在头的两边,就像一个大力士在炫耀着刚刚的举重成绩。梦楠轻吻了一下儿子的脸庞,结束每天早晨这仪式一般的“观摩”,然后开始穿衣,准备早餐。

老公总是急匆匆的吃完早点后就去上班,而梦楠则送儿子去幼儿园。剩下这一天的光景,梦楠可以自行安排。她不喜欢一个人在家空落落的感觉,而且她喜欢自然,喜欢阳光,所以利用一上午的时间处理完所有事情,例如去菜市场采购新鲜的食材,洗衣服、打扫等等,下午便牵着多奇去离家不远的森林公园阅读或散步。

多奇是一只漂亮的阿拉斯加犬,四岁,比儿子大一岁。按照人类的寿命来对照计算的话,现在的它相当于人类的三四十岁,正值壮年。虽然这几年大狗伤人的事件被媒体报道的沸沸扬扬,曾一度引起养狗者的恐慌,又是要罚钱,又是要杀狗的,但是因为梦楠家临近郊外,管理不是很严格,所以她才可以饲养这样一只大型犬。“多奇”是老公起的名字,因为在多奇的背部黑毛中,有一撮形状看似五角星的白毛,当时老公看到便说:“多么奇特呀!诶,就叫多奇吧,还有点洋味道呢······”多奇生性沉稳,少叫,从来不闹,而且对人特别友善,特别懂事。大约儿子两岁的时候,有一次在沙发上玩,当时梦楠正在厨房准备晚餐。当晚餐准备差不多的时候,便到客厅收拾餐桌,看见儿子正在沙发上爬来爬去,小脚踩着沙发的扶手,双手扶着靠背,正随着电视里的电子音乐扭摆着,梦楠偷偷捂着嘴笑,心想这小家伙还有舞蹈的天赋嘞。谁知这时,儿子脚下一滑,眼看就要头向后摔下去,梦楠还没来得及作出反应,窝在旁边的多奇便将自己的身体一摆,垫在了儿子的身下。儿子的头稳稳的靠在了多奇的“胳肢窝”处。梦楠先是一愣,随后赶紧看儿子有没有其他地方磕碰,仔细检查一番后,才安了心。自从这件事后,梦楠和老公对多奇更好了,觉得多奇有灵性,是他们家中不可缺少的一位成员。多奇总是特别黏梦楠,喜欢静静的跟在梦楠身后。而梦楠也把多奇当做孩子一样,走到哪里就带到哪里。

因老公的工作地点离家较远,一般中午在公司附近饭馆吃完饭后便在公司休息一下继续工作,而儿子所上的幼儿园也附带午餐,所以梦楠中午都是简简单单的给自己做点青菜沙拉什么的便了事,当然不忘给多奇一碗高级狗粮,这是它应得的。

这天,像往常一样,梦楠睡过午觉后,带着多奇到森林公园散步,布包里装着一本村上春树的《眠》的精装本,这本书昨天刚到,书本较薄,梦楠决定用今天一下午的时间将其好好的享受完。布包里还有一个揉成团的塑料袋,用以清除多奇的粪便。这是公园管理员要求的,带宠物进去的游人,必须随身携带这样的粪便清除袋,要不然狗狗到处拉屎,会给环境造成影响,而且也会给清洁工增加工作量。梦楠很支持这样的环保概念,但是又觉得对于自家的多奇来说,这个丑恶的塑料袋简直是侮辱多奇的人格,哦,不对,是“狗格”。多奇从来不会在不该拉屎的地方拉屎,所谓该拉屎的地方,则是梦楠家所在小区里的一个垃圾点。而多奇很规律的在每天早晨和傍晚,也就是梦楠每天遛狗的时间,在垃圾点解决自己的生理问题,而且还要梦楠将一张报纸垫在下面,解决完毕后,梦楠将这些排泄物及报纸一块扔进垃圾桶即可。但是不管怎样,这是公园的管理规定,如果不遵守,恐怕自己每天下午的闲暇时光就不能这样度过了。

因为是工作日,所以公园里的游人较少,如果是周末,这里便像集市一般热闹,大多数是带着一家老小过来的,有的甚至会带上帐篷,然后选一处宽阔的草坪,一家人野餐,聊聊闲话放松放松心情,何等惬意。现在只有零零散散的一些人在悠闲的散步,偶尔会有几个年轻人穿着运动背心及短裤在跑道上慢跑,那是一条铺满橡胶粒的红色跑道,紧挨着公园主道,每隔一段路程,跑道旁边会出现一个指示牌,标注着以公园入口为起点的跑道的长度,提醒那些锻炼身体的人们现在已经行进的路程,方便他们通过这种方式初步了解自己的运动量。顺着主道走没多久,会延伸出很多小道,有些小道顽皮得将青翠的草地分成若干的绿色蛋糕块儿,而有些小道则淘气得在树荫下玩捉迷藏。然而梦楠喜欢的那条小道则通着一座小桥,桥下是潺潺的流水,只见这小河弯弯曲曲,最后一个拐弯,则消失在了一大片的芦苇后。那些芦苇随风荡漾,形成一个又一个芦苇波,不时将停靠在上面休息的蝴蝶惊醒,振翅而去。过了小桥是一片茂盛的树林,密致的树荫是一把天然的遮阳伞,树林深处,有几棵显得格外苍老的松柏。可爱的公园设计人员一定也注意到了这片宝地,于是人性化的在松柏下摆了一张木质长椅,可能是怕长椅孤单,便在它旁边搁了一个蘑菇型垃圾桶。这里一般鲜有人来,正好能让梦楠安静的融入美丽的大自然。

梦楠在深红色的木质长椅上坐下,将多奇的牵狗绳松开,让多奇可以自由活动。多奇闻闻这闻闻那,仿佛贴身保镖在确认自己雇主身处环境的安全状况。而梦楠似乎对这一切不太在意,从布包里取出村上春树的《眠》,然后将布包卷好垫在长椅的扶手上,头靠在上面,平躺下来,开始阅读。《眠》的主人公也是一位家庭主妇,因为一个奇怪的梦开始失眠,而失眠后的第17天的夜里,主人公实在难以忍受自己脑中所想,于是开车出去兜风,最终遇上残忍的凶徒。虽结局只是停格在了凶徒即将破车而入的刹那,但是在那样的深夜,孤身一人的主人公结局可想而知······梦楠一口气将小说读完,后背已被汗水浸湿,小说中没有特别直接的恐怖情节,但是却让人不由得汗毛直立。

为了改善小说带来的这种情绪,梦楠直起身,抬头看看松柏针状的叶子,从长椅上下来,搜寻着多奇的身影。多奇在长椅前方不远处的草丛中正在扑咬飞来飞去的蝴蝶,梦楠不想打扰它的兴致,于是伸了伸懒腰,朝着长椅后面的那片草丛中走去。突然一只小的不明飞行物扑棱棱的飞起,梦楠定睛一看,原来是会飞的蚂蚱,受到了她脚步的惊吓。梦楠微微一笑,记得小时候,准确的说,应该是十二岁以后,因为十二岁以前的事她一点记忆都没有。那时候的她和孤儿院的小朋友们经常在野地里捉蚂蚱,不仅为了玩耍,而且捉来的蚂蚱可以喂孤儿院后院里养的鸡。也许是因为这样的成长环境,所以梦楠直到现在仍旧如此的依恋大自然,每天下午的时间大可以去人潮拥挤的商场购物,那是一般女人都爱干的事情,即使不购物,那些女人也喜欢在各个商位间窜来窜去,等金钱充足时再将早已看上的物品买下,收入囊中。而梦楠却选择在这样唯美的地方度过这清闲的下午。

梦楠一边回味着小时和孤儿院小朋友们捉蚂蚱的记忆,一边蹲下身来决定再看看这些久未蒙面的小昆虫们。一支翠绿色的螳螂正停在草丛的叶子上,眼睛中间的两根触须缓慢的左右移动,她轻轻的捏着螳螂的躯干将螳螂抓起,小心翼翼不被那两只大锯子割伤。这只螳螂应该刚刚进食不久,肚子圆滚滚的,两只绿色的大眼睛正无辜的盯着梦楠,仿佛在恳求她放过自己。于是梦楠将螳螂重新放在了之前的那片叶子上,又观察了一会儿,正当她起身准备离开的时候,一株奇怪的植物出现在她的视野中,其实那株植物除去梦楠觉得奇怪的那一点之外,都很平常,几乎任何一个人都能认出它,并叫出它的名字。长条形的锯齿状叶子,纤细的茎干,黄色的花朵,毛茸茸、圆乎乎、可以顺风飞翔的种子。对,它就是蒲公英,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植物,几乎随处可见,小区的草坪中,路边的绿化带里,无处不见它们的身影。可是梦楠看到的这株则不同,它的毛茸茸、圆乎乎的“脑袋”,不是人们一般看到的白色,而是鲜艳的嫩粉色,粉的那样诱惑,让人的眼睛不舍得从它身上挪开。

梦楠痴迷的盯着那株蒲公英,手不自觉的伸向它,然后将它摘下,这一系列的动作就像被人提着控制线的木偶。远处的多奇突然开始狂吠,并迅速的朝着梦楠的方向飞奔过来。这时,梦楠恍惚间听到一个声音,“来啊,来啊,快给我自由”,那声音仿佛就在梦楠的耳边,但正当梦楠想询问是谁的时候,却发现自己的嘴巴已经撅起,深深的吸了口气······随后,那粉色的蒲公英就像夜空中的烟火,四散开来,还没来得及等待观众的赞赏,随风飘荡的粉色小伞便融化到了空气中。梦楠呆呆得蹲在那里,好一会儿,脑中一片空白,仿佛自己被这个世界抛弃在那里,孤立无援。这时,梦楠突然感到脸上湿乎乎的,回过神来,才发现多奇正在舔自己的脸颊。

梦楠站起身,晃了晃自己的头,她怀疑自己是在做梦,又掐了掐自己的手臂,因为太过用力,那钻心的疼痛让她不自觉的叫了一声。看来不是做梦,那刚才发生的那些算什么?自己耳边传来的声音又是谁的?梦楠的头好像被重重的砸过,所有的零件都出了故障,暂时不能正常思考。她到长椅旁收拾东西,准备回家,想赶紧逃离这里。当她呼唤多奇的时候,发现多奇一直蹲坐在她刚才蹲着的那里,眼睛死死的盯着她。不管梦楠怎么呼唤多奇,多奇就像没听见一样,一动不动,仿佛商场里卖的供家里摆设的一比一大小的石膏狗。

梦楠看着多奇,隐隐发现哪里不对劲,但一时又想不起来,脑袋像生了锈一般,于是她决定暂时先不管自己的发现,也许只是刚才的那一切搞得她多疑了起来。梦楠现在唯一想做的事,就是赶紧逃离这个地方,于是跑到多奇身旁,将牵狗绳挂在多奇的项圈上,硬是将多奇拉离了那个地方。一路上梦楠都在想刚才的那些事,虽然没有一点头绪,只是觉得匪夷所思,但是有一点她想通了,不管刚才发生的是真实的,还是自己产生的幻觉。自己不过是吹了一株粉色的蒲公英而已,而且也没发生什么不好的结果,自己和多奇还好好的在这个世界上,天也没塌下来,地也没陷进去。至于刚才听到的声音,也许真的是自己的幻觉,难不成自己会变成恐怖片里的主角?梦楠为自己这个荒唐的想法觉得好笑。

小区门口,看门的李大爷正坐在档杆儿边的椅子上,看着一本泛黄的书籍。虽然李大爷年事已高,但是身板很硬朗,瘦削的背挺的笔直,右腿随意的搭在左腿上,仿佛预感到梦楠走了过来,他那颗圆溜溜的小脑袋抬起来,与梦楠四目相对。每次梦楠直视这双眼睛时,总是浑身不自在,仿佛赤身裸体站在他面前。那是一双水灵灵清澈的眼睛,没有半点浑浊,似乎与李大爷的年龄不太相配,但又不像婴儿的那般无知和茫然。它透着坚定和诡异,能洞穿一切。它仿佛是这个世界之外的另一种存在,正冷静而深刻的监视着这个世界,伺机而动。

梦楠照例和李大爷礼貌的笑了笑,对于公园里发生的事她已经消化的差不多了。而李大爷并没有对梦楠回以一个同样礼貌的笑脸。梦楠已经习以为常,因为这个李大爷从来都不曾笑过,或者只是没有人看到他笑过。曾经也有一些人看李大爷孤苦可怜,想帮助他,但是李大爷都拒绝了,还把想帮助他的人大骂了一顿。从那以后,人们便不再搭理他,把他当做空气一样的存在,这空气的主要成分当然不是供人类吸收的氧气,而是呼出的二氧化碳。但是梦楠并没有对李大爷置之不理,每年过时过节,总是多做一些好菜,然后用一次性餐盒打包,趁李大爷不在的时候将菜放到门房里的那张破旧的桌子上,并附上一张“节日快乐”的纸条。刚开始的时候,梦楠还会在第二天偷偷去看李大爷是否愿意接受这意外的“节日礼物”,不过接连几次都看到门房的垃圾桶里有已经吃完的餐盒,于是梦楠放心了,以后便坚持这样做。

梦楠回到家收拾了下,将多奇留在家里,便打电话给舒雅,约定一同去幼儿园接孩子。舒雅略比梦楠长几岁,身材丰满,但有一张巴掌大的小脸,五官精致。梦楠曾看过舒雅以前未结婚时的照片,身材纤细,再加上那么一张天使般的面孔,简直像杂志上的某个明星。舒雅也曾自嘲的说是婚姻把她变成了个黄脸婆,但是言语间没有丝毫怨气,眼神中透露的却是满满的幸福。她和梦楠是一个小区同单元的邻居,住在梦楠楼下,为人直率,不喜欢拐弯抹角,脸上总是挂着笑。梦楠喜欢和这样的朋友打交道。

幼儿园离小区很近,步行大约20分钟的路程。一路上俩人谈天说地,一般主妇间的对话无非是此家长彼家短得对别人家的生活说三道四,但是她俩不同。与其像个侦探似得窥视别人家那点陈芝麻烂谷子的破事儿,还不如花点时间读读书、运动运动对自己更有益,这是她们俩人一致的观点,也正是使她们成为好朋友的最重要的原因。白天,俩人一般都在忙各自的家务事,如果都有时间的时候会相约去看电影,或者是健身。而每天傍晚,俩人定是约好一同去接孩子的。这已不知是从何时形成的约定了。

去幼儿园的路上,舒雅说今天自己的老公要加班,在外面吃饭,问梦楠老公今天早回家吗,如果也要加班,俩人可以领着各自的孩子一块出去吃,她请客。但是梦楠想想,老公今天并没有打电话告诉自己要加班,想必定是准时回家,于是便婉拒了舒雅。俩人便转移了话题,到幼儿园接上了各自的孩子,便回了家。

梦楠回到家后便开始忙活着准备晚餐。儿子则在客厅和多奇玩耍。当准备得差不多的时候,听到开门的声音,老公回来了。老公放下包便抱起儿子亲了一口,嘴里还问儿子今天在幼儿园里有什么新鲜的事,儿子便在父亲怀里开始滔滔不绝的说着各种小朋友之间的趣事。

正当梦楠将做好的饭菜上桌的时候,看见老公一边在沙发上抱着儿子听他说话,一边盯着多奇若有所思。梦楠没有太在意,将饭菜摆好之后,便招呼老公和儿子上桌吃饭。老公刚坐下,便问梦楠有没有发现多奇的脸上多了俩条“泪痕”。梦楠正纳闷什么是“泪痕”的时候,老公已经将多奇唤了过来,伸手指了指。梦楠这才看见,多奇原本长满白毛的脸上,从两只眼睛的内眼角到嘴角多出了两道“黑印”,是由一些黑色绒毛组成,远看还真像是两道泪痕。梦楠突然想起,今天下午在森林公园,多奇蹲坐在那里不走的时候,梦楠就发现它哪里不对劲,是的,就是这两道泪痕。梦楠开始怀疑是不是错牵了别家的狗,但是想半天也没有想出哪里有可能牵错狗,而且虽然多了这俩条泪痕,但是从这只狗的行动看,分明就是自家的多奇,除了泪痕,没有任何别扭的地方。叫它多奇,它便随声而到,也没有表现出狗在陌生环境该表现出的局促和不安,它知道哪里是自己卧的地方,知道哪里是自己用餐的地方,对自己也是惟命是从······梦楠确定这就是多奇,只是多了两道“黑印”而已。梦楠便和老公说,也许是多奇脸上一直有,只是以前颜色较浅,咱们没有注意而已。老公便也听信了她的话,因为老公也没有发现这只狗不是多奇的证据。俩人更不可能相信一天时间,多奇的脸上会突然长这些黑色的毛,所以这个理由还是比较适合解释这件事的。于是一家人便跳过这个话题,开始吃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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