物理竞赛的决赛就要开始了,我、江华伦以及另四名男生顺利通过选拔赛、初赛、复赛,代表学校去一中参加最后的决赛。
就连父母对这次竞赛都极为重视,他们事先就打听过,只要能拿到一等奖,就能在中考成绩上加十分。参赛当天,妈妈起得很早,给我下米酒汤圆当早餐。我喜欢吃黑芝麻馅的,爸爸去超市买了好些回来。
我一边喝着米酒,一边吃玉米小馒头,听爸爸给我讲注意事项,要沉着应试,碰到不会做的,不要慌,这是一场高水平的比赛,自然会有不少高难度的题目,尽量冷静答题,最后没拿奖也没有关系,反正你还有文艺特长,一样有希望加分。
我点点头,表示知道。从小到大考试无数,也算身经百战了,并不怵这次大赛。况且物理老师对我们说过,试题必然偏难,想拿到高分是不大容易的事情,一百分的满分卷,能拿到五十分就有希望得奖,而且一等奖不会只有一个,有些题目不会做也不要紧,因为既然能进入决赛,大家的水平都差不多,你不会做,别人也不一定会。
因此我不害怕。
在一中门口,我碰到江淮了,行色匆匆地向教室走去,我给领队的老师打了个招呼,过去和他说话。
看到我,江淮第一句话就是:“剪烛来考物理的吧?”
“是啊。”
“有信心吗?”
“有。但关于浮力的知识点我掌握得不大好,如果不考这个,我就不担心。”
“浮力啊?”他沉吟着,“你们还有多久才进考场?”
我看了看表:“还有一个多小时呢,老师让我们早点过来熟悉考点。”他“哦”了一声,拉着我向旁边的植物园走去:“这样吧,我就先不去教室了,你把书拿出来,把不懂的告诉我,我给你讲讲。”
他的理科成绩是拔尖的,我早就知道。随即拿出书,和他相对坐在石凳上,听他给我讲题,很快豁然开朗。竟比辅导我们参赛的特级教师讲的还容易懂呢。
然后他又给我讲了一些答题的技巧,笑笑:“我们都是考试机器,知道在不会的情况下,怎样答题才能多捞点分,老师可不见得有这样的实战经验。”
我也笑:“这可真是个办法。”
“那是。想拿高分,更得多动动脑子,别人会做的题,你得会,别人不会做的题,你更得会,大家都不会做的题,你就得想办法扯点公式啊,定理啊,什么的,凡是和该题沾边的,统统搬上去,这样也能骗点分。”他说,“有时还真得胜在这些细微末节上……我投机吧?”
我摇摇头。
江淮说:“小学一年级时,有次数学老师在黑板上写了两组题目,每组有二十道小题,都是20以内的加减法,不难。她让我和一个女生每人做一组,谁做得最快最好,就有奖励。我赢了呢,奖一面小红旗,她赢了就是一朵小红花。我和那女生站在各自的题目面前,只等老师掐表计时。”讲到这里,他问我,“你知道结果是怎样的吗?”
“你拿到了小红旗。”
“不。”他摇头,“我输了。”
“怎么会输?”
“我和女生都没做错任何一道题,但她比我快五秒钟做完它。事后我问她,怎么做得那么快,她告诉我说,当老师在黑板上写那些题目时,她早就心算出好几道,然后在我们站在黑板前等待比赛开始前,她又算出了一些,这样,等到正式比赛,她径直写答案。”
他想告诉我什么呢?从此明白要打有准备的仗,对这个人生,每一步都该策划好?还是,成功是有捷径可以走的?
彼此都静了几秒钟,我问他:“你知道陈浅出了事吗?”
“知道。”他叹气,“我刚从险家里过来。”他每个星期四都会去倪家吃饭,我以为骄傲如他,自尊心会受不了,但他识时达务,表面声色不动,胸中自有沟壑。
倪险岸的妈妈很和气,会做很多好吃的菜,她知道江淮父母双亡,在学校住读,平时就老让倪险岸送点汤水给他,还接他到家里吃饭,说是食堂的伙食不好,江淮又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学习也苦,营养得跟上去。
“险的情绪不好,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安慰。我真担心他。”江淮说,“但我不大懂怎么有人把感情看得这么重。”
我没有做声,心想,我也不大懂怎么有人把感情看得这么不重。
考试的时候,我和江华伦在同一个考场,他坐在我右前方,隔了三排座位。整个教室稀稀疏疏地坐了二十个人,三名监考老师,走廊外还有巡视人员,黑板上写着“端正考风,严肃考纪。”
试卷很快发下来,只有两张试卷,和我们平时训练的模拟题不大一样。我先翻第二张,看了看最后的几道大题,果然是和浮力相关的综合题,好在江淮刚才给我讲过类似的,心里的大石头落地。一看分数,乖乖,二十分,我真感激他啊。
仔细做来,才发现这套试卷出得刁钻古怪,每一个小题里,都蕴藏着不少知识点,稍不留神,就有可能审错题意。就像是看似简单的案件,但层层剥离,才发觉是案中案,环环相扣,步步紧逼。我猜考完后,肯定有人要骂出题的老师太严厉了。
我做得小心翼翼,丝毫不敢怠慢。旁边的那位男生似乎很焦急,不断地拿笔尖敲桌子,被监考老师警告了两次才有所收敛。而左边的那个女生呢,更是紧张,没几分钟就往脑门上涂一点清凉油。
还是有些不大会做,但我不想失掉任何一分。江淮的成绩那么好,不仅在于他会做别人不会做的题目,还因为他懂得在大家都不会的情况下多拿点分。我也应该这样。
把试卷填完了后,我舒了一口气,想看看江华伦做完了没有。毕竟他和我是同班同学。刚抬头,就看到他正回过头来,阳光斜斜落在他的面庞上,生动明亮,一双眼眸熠熠发光,他朝我一笑。我的心竟然跳了一下。
从没有像今天这样,才发现他是个好看的男生。我不能解释这顷刻间的迷乱。我不明白何以会这样。在喜欢苏路加时,居然也能为别人心动。哪怕是短暂的。
他眼睛眨了眨,似乎在询问我做完没有,我点头,他笑,也点点头。
我们极有默契地一起交卷。出教室时,听到考场内有人轻声惊呼,有人叹气。
坐在教学楼外的花坛上,我们对着答案,不时争论一番,斤斤计较每一分,盘算着最终能拿多少,预测着一等奖的分数线是多少,又忐忑又兴奋。
江华伦说:“何剪烛,明晚在大礼堂举办校庆晚会,你会去看吗?”
“当然。有阿燃的表演,我肯定去的。”
“阿燃?”
“我说的是欧阳娟。她们班出了个节目,四人锐舞,《饿狼传说》。她也跳。”我比划着,“前天她跳给我看过,真不错啊!”
欧阳娟特别喜欢跳舞给我看,她跳得也确实好,我端一杯水,坐在她面前,能看一个多小时。
江华伦嘴巴一噘:“你只记得她跳集体舞,就忘了她还和我有合作啦!”话虽如此,却一点都没有生气,“你不知道我们配合得多么好!”
“你很喜欢她啊?”
他承认:“我没见过比她更迷人的女孩。”
我呛他:“你也这么说过我。”
他愣了一下,认真地说:“何剪烛,那时……我确实是那样想的。但我后来认识了她……”
我轻轻笑。他接着说:“我想,人的一生不可能只喜欢一个人的吧。在你喜欢一个人时,你会以为,她是唯一。但其实不是。”
我琢磨着他的话,是,也许没有人会是唯一。放开手去追寻,足可以拥抱千万人。未来还有那么长,我有足够的时间重新喜欢一个人,就像此时喜欢苏路加一样。
但真的可以这样吗?
听到江华伦这么说,我有点茫然。他真的可以做到。那么我呢。想起在刚才那个瞬间,我的心跳,我更迷惑了。人的感情真奇怪。
见我没有吱声,江华伦慢吞吞地说:“我看得出来,你并不多么介意我移情别恋。”
我想了想,笑了:“那倒是的。”
他站起来,拍拍身上的灰:“我走啦,去彩排。”
我在他身后问:“你和她还好吗?”
他站在树下,荫影打在他脸上:“我看不出来。”马上又笑了起来,“万事开头难。她不讨厌我,我就有希望。”他骑着单车,穿白色外套,在某个转角,消失不见。
不被对方讨厌,就有希望吗。那么我的希望在哪里。我在一中的校园里毫无目的地走着,沿途高大的香樟气味清凉,树籽落一地,踩上去吱吱作响。
忽然心血来潮,想去看看何曾。
高三年级的教室早已换到了一幢静谧古朴的教学楼里了,是老房子,有八十多年的历史,外观是老旧的红色,木质楼梯和扶手,尖顶。阳光如水般寂静,铺在窗棂。一点都不像学校啊,倒像修道院,明知道里面有很多人,仍然静得像在空山里。
何曾的教室在三楼,我走上去,站在窗前看。教室里没有老师,几乎每个人都很安静,面前的书摞得老高。我走得更近一点看,原来是在考试呢,没有人交头接耳,没有人抄小纸条,更没有人翻书。
高三和初三真是不同的,我们班每次考试,橡皮上、铅笔盒里,到处都写满了公式定理,作弊的方式多种多样,监考得再严,仍有人在考后沾沾自喜,扬言绝对能抄及格。而何曾的班里,大家都这么自觉。到底是成熟些,比我们更懂得作弊是毫无用处的吧,毕竟高考是要检验真实水平的。
何曾的座位在窗边,我踱到他旁边,隔着一层玻璃,看着他。他已经做完试卷了,正歪着头,睁着一只眼睛写字,一行行字向右飞去。他那样子像个懵懂的小淘气。
我从来不知道我的哥哥有这么可爱的一面。看着他,我的心被温存牵扯,知道这就是我的亲人,是无论发生什么事情,一辈子都会对我不离不弃的人,就如同爸爸妈妈一样,都是生命里的至亲。就算全世界都放弃我,他们也不会。就算全世界都会离开我,他们也不会。
玻璃窗这端,是我,那端,是他。看得到,感受得到,打开窗,就能触碰到。
我想要的幸福,大概就是这样,能切实把握的东西。苏路加可以给我吗。
不。也许他不可以。但为什么,在我心里,他比何曾要重要得多?
有好几次,何曾开玩笑说想吃我做的菜,可我还是只会做清炒四季豆和手撕包菜,每次都拒绝。我知道这样不对。他是个好人,我应该对他更好一些。
考完了物理,下午又考数学,考前的十分钟,有人仍在伏案攻读,有人闭目养神,有人窃窃私语,有人镇定自若,有人忧心忡忡。
“这道题你会吗?我敢打赌一定会考!”
“哪一道?哪一道?这道?糟了,我都还没看。”
“什么题?什么题?哪一页?”旁边“哗啦”又凑过几个脑袋,个个紧张兮兮。
“上帝保佑,我恰好背了。”一位长吁一口气。
“这题还要考?”另一位又吃惊又着急,忙不迭低头接着看。
晚上回到家,何曾说:“剪烛,你上午到我们学校去了吧?”
“是啊。你怎么知道?”
他埋头做题:“我还知道你就站在我的教室外。”
“啊?我还以为你没看到我呢。为什么装做没察觉到嘛?”
他嗫嚅着:“怕忍不住想跑出来看你。”
我笑了:“我们天天都见面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