槽头上没有拴牲口,几小股麻雀在槽底的土中弹着吃食。我们走进马家店房,前院里空荡荡的,畜圈里除了麻雀被我们惊飞了起来之外,也没看到什么动弹的。当我们在马棚里找到一窝雀儿子,挑了一只翅膀硬的装进赖斯儿的帽子里之后,我看到草窑里有东西在晃动。
“赖斯儿,草窑里,”我说。我说话时我的嘴巴几乎贴在他的耳朵上。
“我看见了。”他说。赖斯儿说话时捣了我一肘,他给我挤了挤眼,我们躲开窑门从一侧溜过去。赖斯儿在做事的路上胆小如鼠,但真正地干起来就像吃过豹子胆似的。他走到了我的前面。他走到我的后面他会笑出声来的。
我们走到草窑的门边,墙壁上没有窗户,窑尖上有个三花眼。想直接把头从窑门里探进去,怕惊动了里面的“晃”。
我蹲下去,面朝墙,赖斯儿站着面也朝着墙,他的脚先踏在我的右肩上,他的一只手扶住墙壁又提起另一只脚,他的整个身子站在我的双肩上时,他把另一只手攥着的装麻雀的帽子咬到口中,我的腰往起直,接着我的腿也往起直,我的头卡在赖斯儿的双腿中,赖斯儿就像站在一个没有脑袋的人身上。他双手搭住窑巷,轻轻地往起一纵,像猫一样蹿了上去。他的双脚离开了我的双肩,我的头出现在我的脖子上。赖斯儿猫在窑巷向我招手时,我离开窑壁往后退,他爬上窑尖时,我纵身跃上了窑巷。
赖斯儿平展展地爬在窑尖上,一只手攥着装鸟儿的帽子,另一只手撑在窑尖的边缘上,他的脑袋朝前伸出去,往下垂,他的头一直弯到三花眼上。我压住他的双脚,我按着一个没有脑袋只有身子的赖斯儿。他的头扬起来,回过脸我凑过去,他说:“看见了两条白腿。”我明白了窑里在干什么,我想叫他走,他的脑袋又垂了下去。他的脑袋像悬挂在窑尖前的一个葫芦。
我在窑尖上向远处张望,还没有看清一样东西,赖斯儿的头又扬了起来。他说:“只有一个女的。”
他从窑边上往里退。
我蹲下去。
“她在干什么?”我说。我的声音和他的声音只有天知地知我知他知。
“她在干一件事。”
“什么事,她干什么事?”
“很明白,她****需要干的一件事。”
“是净身么?”
“你自己看吧。”
“是老板的老婆吧?”
“她——我认识。”
“是个什么样的女人?”
“是一个撩人的货。”
“她究竟在干什么呢?”
“她……她在****必须要干的事情。”
“她还在干么?”
“你去看吧,她要穿裤子了。”
“是在薅毛吧?”
他差点笑出声来,我们相视着蹀躞起脚在窑尖上往后退,窑里响起了脚步声。我们蹑手蹑脚地溜下窑巷,猫下身去。
女人从窑门里走出来,她背对着我们往前院里走,她的身材的确长得不错。她走路时步子中还夹带着她在窑里留存下来的快意,屁股扭打扭打的。她似乎像回味什么又像感觉到了身后的动静,她回过身子往窑门口看时,她的眼睛黑亮黑亮的,她的目光移到窑巷时,我和赖斯儿从窑背上跳了下去。
从窑背上跳下来,我们落到了街上,至于她——可能还愣在院子里。
“今晚咱们住马家店吧。”他说。赖斯儿用肩靠了一下我。
“她已经认下我们了。”我说。我离开了他靠过来的肩膀。
“我们可以作为熟人和她亲近的。”
“她不会把你带到这个窑里来的。”
“你敢肯定她不会?”
“她看见我们会害臊的。”
“我们不到窑里来。”
“在哪里都不行。”
“你敢和我打赌么?”
“你听,什么东西又来了。”
“是呀,看见了。”
“他们的飞机飞在我们的天上。”
“是呀。”赖斯儿说。
“我们还走在我们的地上,”我说。
火绳一寸一寸地燃烧着,缭绕着淡蓝色的青烟。火绳一圈一圈地盘在地上,火烧过去火绳就变成了灰,灰的形状完整地保留着绳的样子。赖斯儿沉稳地坐在燃烧着的草绳的旁边,他的后脑勺正对着我,他的样子突然变得像一只恶犬,像一只从来不空叫的狗,绷紧了缠它的绳子半蹲着,谁也别想从它的爪子和利齿下面偷走一丁点儿属于它的东西。他盯着火绳守在那儿是非常牢靠的,连风也不要想吹散那根正在变成绳子的灰。
我们是在县长指定的地方干着我们的事情,县长的手下问我们点火干什么,我们说我们是在熏制一种香味道。当然这件事连赖斯儿也还蒙在鼓里,除非他的葫芦变成县长的脑袋瓜。熏出味道这是我的一种说法,他未必相信,但是许多事情是在游戏中办妥的,难道这不叫智慧。
“护好雀儿子。”我说,我的眼睛里来了瞌睡。“火绳着完了喊我。”
赖斯儿扭过头来看了我一眼,他说:“你能保证这就是县长让你办的事?”
“是,不是,并不重要。”我说。我乎躺在廊檐下的阴凉处,两手垫在脑后。他的头又扭了过去。
“不信吧,你确实叫人有些相信。”
“信呢?”
“信你吧,的确叫人有些担心。”
“现在你担着心是最好的。”
“过去我也担着心。”
“你的心经常担着的话,”我说,我眯住的眼睛睁开了一条缝。“扁担怎么会被告进公堂里呢?”
“那并不是我不担心,是我的心没有操到。”他说。他搓着双脚挪了挪身子。
“不会操心的人怎么会有心担着呢?”我说。我看着从他面前直升上去的烟,好像是从他头顶上冒出来的,他的脑门上似乎有个冒烟的窟窿。
“那是扁担自己折了的。”他说,他面前的灰绳越来越长。
“对呀对呀,一切东西的好坏都是从自己开始的。”我说。他面前摆着县长让我编着的灰绳。
“我进衙门告扁担,就不是从我自己开始的。”他说,只要没有风或者什么东西碰灰绳,这就是两件事中的一件。另一件事已装在赖斯儿的帽闶阆子里了。
“看来你很不高兴,对么?”我说,我闭上了双目。
“我一直担着心能高兴么?”他说。我听到他由蹲着改换成坐着的声音。
“你替我担心,对么?”
“弄不好我俩要挨县长的打的。”
“弄好了我俩要领县长的赏的。”
“不要想得太美,只要能耍着从衙门里出去,就算是个大丈夫了。”
“办事之前,必须得想美。”我说。我腾出一只手挥走落在脸上的苍蝇。“只有想美才能办美。”
“雀儿子没气了。”赖斯儿说。我睁开双眼,从我脸上飞起的苍蝇落到他的嘴角上。
“不会的。”我说。从他嘴角上飞起的苍蝇又落到我脸上它刚落过的地方。“多想办法,少添负担。”
“天底下只有你的心才是明朗的。”他说。苍蝇飞过去又落在他的嘴角上。苍蝇顺着我们的话飞过来飞过去,好像它是坐在我们的话上飞行的。
“你也学会日塌我了。”我说。
“别人的心只有豆瓣大。”他说。赖斯儿说着在自己的嘴角上拍了一下,苍蝇飞起来,飞过了屋檐。他的头低下去,我觉着他的胆子又变小了。
“我们把事情弄大了。”我说。
“现在我怀疑你是不是在耍笑我。”他说。
“你的确得栽培栽培你对他人的信任。”
“在这儿若脱不了身就是事。”
“你有更好的办法么?”
“不是你把我的扁担告到这里,我从来就没有想到过见县长的。”
“为啥不想呢?”
“平头百姓就不该这么想。”
“不管是谁,总得找个说是非曲直的地方吧。”
“官司总是不好打的。”
“这么说,我今日这是拔起了萝卜带起了泥哇。”
“我总觉得笼头是自己套给自己的,并不是别人套给我们的。”
“我听你这么说,我也松劲了。”我说。
“哎,你不能松,你怎么能松呢,借生?”他说,“你松了我怎么能紧呢。”
“我猜,县长马上会差人来的。”我说。我给他说话的目的就是想让他提起心来。
“我是跟着你进来的。”他说。赖斯儿挪过来,拍打着我的胳膊。
“可是,我能出去,你出不去了。”
“当然,你从哪个地方进不去又从哪个地方出不来呢?”他说。我听到装在他帽子里的雀儿子叽儿叽儿地叫声。
“你在这里说话得掂量着些,不然别人还以为我是土匪。”我说。我翻过身去,我的屁股对着他。
“你的胆量和计谋是无边的。”他说,他斜在我的身后,嘴巴几乎是贴着我的耳朵说话的。“我们做朋友这么长时间,万万不能干那种损人利己的事。”
“这是世上常有的事。”
他叹了一口气,说:“你实话说,这两样东西就是县长要的么?”
“猜三遍我再告诉你。”我将头错开他的嘴巴,我的身子又仰躺下去。
“嗳,借生,”他摸着我的一条胳膊说,“胳膊上哪里这么多的花纹?”
“不想得到的它偏偏的就发生了,想得到的它总是不肯来。”我拨开他搭在我胳膊上的手。
“总不是出了什么事情吧?”
“也许吧,你说呢?”
“这天气咋这么漫长?”
“太阳要从东面出来走到西面去,”我说,“太阳从东走到西,人能走多远呢。”
我也觉得这一阵的日子太长了。草绳早已变成了灰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