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不犯难。”他说,“我让你用刀子把她的心剜出来,你就懂了猫为什么会被你捉进被窝的。”他把眼镜顺手撂到一边,他的手从屁股下面塞了进去。他肯定要握住能保护他性命的枪。他一哼一动都握着让人头皮发麻的短枪。
我腰间的匕首冰了我一下,它还没有尝过人的血呢。
大奶奶,二奶奶,三奶奶和猫都进来了。三奶奶双手朝后绑着,口中塞着一只毛袜子。大奶奶揪着她的头发,二奶奶倒提着那只鼻口还在滴血的微微喘息的猫。三奶奶怎么没戴那副耳环呢?
“哟,往窗外看,墙头上跑的啥?”他说。我的眼睛哪里也不去看,只盯着他那只在屁股下面活动的手。我这样盯住他,他不好把枪拿出来,他的手往外抽的时候就是我不用刀子扑上去用手也会掐死他的时候。他一旦把枪拿出来指向我,说不定我会丢掉脑袋的。除了二奶奶扫着窗外我们谁的眼睛都没往窗外看。三奶奶挣扎着想从大奶奶攥住头发的手中摆脱出来或者张口说什么话。其实不用她说,我和保长都识破了我们各自想玩什么把戏。
“用臭袜子堵住嘴是难受的。”我说。我的眼睛没有离开他的眼睛和手,我的手伸过去抽出三奶奶口中的袜子,三奶奶狂烈地呕吐起来。我往开躲身子的一瞬间,他的手从身后抽了出来,他手中握着那把杀过人的枪。
“知道老子是谁吗?”他说,他的枪口指向我。我突然像被装进模子里,胳膊腿都不能动了。“敢给我戴绿帽子!”他用枪口点了一下我又点了— 下三奶奶然后又指向我。“杂种,我要碎了你们,让你们知道谋害人的恶果。”他比我清楚地看到我连嘴都不能动,暂时只能听他说。“我把你——”他指着我说,“——干掉了我的儿孙们高兴,我把你——”他指着三奶奶说,“——干掉,我死后也是高兴的,让你死了也得是我的鬼。”
屋子里静得让人手脚发麻。燃烧的劈柴还没有完全地燃烧起来,似乎还缺少一部分助燃的空气。
“借生,”三奶奶说,“你为啥要来呢? 你为啥不跑掉呢? 掌柜的听了闲话,你为啥要来呢? 你与我有啥关系呢? 我活着是李家的人,我死了也是李家的鬼,与你相干吗?”保长的枪口向下软。三奶奶的话是说给保长的面子话,三奶奶说的不是心里的话。
“既然老掌柜的相信了,我们就等着死吧。”我说。他的枪口又往上硬。
“我和富亲眼看见这个****和这个贼在一起的。”大奶奶说。她咬着牙齿就像蛇咬着铁刃。
“你和富但看见了,你们就会那么走了的吗? 你们恨不得捂死在被窝里。”三奶奶说。
“捉奸捉双,拿贼拿赃,我拿到你的把柄着呢。”大奶奶说。
“杀你们有没有赃证那都没关系。”保长说,“就看我让你们怎么死了。我如果发了怜悯心你们就死得完整,要么你们就零碎地去死吧。”保长看着大奶奶,大奶奶掏出了那副金耳环。我说三奶奶的耳朵上怎么会少了它呢。
“掌柜的,这是我获得的赃证。”大奶奶说。她把耳环递给保长。保长死死地攥住了耳环。“这么值钱的东西是谁送给她的? 你是从哪里偷来的?”
“这不是借生的,我给你们说过几遍了,这是我娘家哥送我的,你们到现在还不信。”三奶奶说。我看她时她的双眼闭着。
“你先把她打了。”保长大老婆指着三奶奶说。“你再把他决了。”她又指着我说。
二奶奶换了一个站的姿势。
“家法之事你莫多嘴。”保长说,他的大老婆低下了头。
三奶奶还没有睁开眼睛,我像听到一股风吹来了,吹向暮色中燃烧的劈柴,纵天的大火转眼间就会燃起了。“借生,我让你先看她死,叫你的心先死掉。”
“……”我想说啥却啥也没说出口。一个朽人要杀死两个嫩生生的人他能有这个力量吗? 他的枪口从我这里向她那里移动。他的枪口在空里移动时有些颤抖。他怕了吗? 他从来都没怕过。
他没怕过,我也没怕过。他的枪口快要对准她的时候,那股风吹起了漫天的大火,我的身体上像附上了那只猫的魂,我像猫一样跃过去,我的匕首刺进了他的心窝,保长的枪握在我的手中了。枪在他的手中像嘴长在哑巴的口上。
匕首从李保长的心窝里拔出来,血跟着刀尖喷出来,二奶奶嚎叫着昏了过去。在我从炕上往下来跳的时候,保长的大老婆从袖筒里抽出一把剪刀。她是去刺三奶奶的。我从炕上跳下来正好挡在她们的中间,她就像要刺我的样子。她的剪刀却没有刺过来,身子一扭,突然跳到门外去了。我跟出门,她已从客厅跑到院里去了。她边跑边喊:“荣华富贵有千年把好堡子!”她哭一样的喊声一落,我听到“嘭”的一声,我忙退到里屋,枪里的铁砂打到了客厅的墙上。“我的儿们,贼人已把你父杀死了,你们得把他剐了。”她的声音远去了,她已跨上了堡墙的台阶。她从我的手底下逃走了。
我用匕首割断绑着三奶奶手上的绳子。
“他们从昨天就准备了要套你的。”三奶奶说。她紧紧地从侧面抱住我。
“我现在不叫你三奶奶了。”我说。我把匕首上的一丝血迹揩在李保长的衣服上,我把匕首捅进腰间的套子里。我看了看枪,枪面蓝乌乌的,看起来保长挺细致地爱护着它。
“今天是逃不出去了。”她说,她的面容憔悴得像被风吹绿的一颗洋芋。“二奶奶没主见,她跟咱们一起就死定了。”我打开枪,枪里有五发子弹。
“儿啊,要把他们剐了。”大奶奶说,“要把他们剐了!”
“大奶奶是为了收拾你。”我说。
“我是被人家当成一只套鹞子的雀儿了。”她说。
“我想现在就叫你的名字。”我说。
“你叫吧,你现在就叫。”她说。
“葱——香——”
她像突然没有了气,要从我的身边倒下去,我揽住她把她放到炕上,她却突然跳了下来,她说:“这个炕太脏了,富在这个炕上糟蹋过二奶奶。”葱香说着又想吐了。
“哎哟——哎哟——吓死我了……”二奶奶醒了过来。
我很注意地看着她。
“她三妈,”二奶奶说,“我是今儿活不到明儿的人了,你得想法子活出去。”
葱香走过去蹲下身子。她蹲在二奶奶的身旁,她的一只手拉着她的另一只手。
“大奶奶的诡计多了,她不让她的儿子们守在掌柜的身边,她让掌柜的用枪打死你们,她再用剪刀扎死掌柜的,顺便把我收拾了,这是她的安排,事却从别处发生了……”
“他们不从门里往出走,你们从窗子里往进打枪。”大奶奶说。
我听到堡墙上的女人这么说,一把提了葱香躲到墙角里,去拉二奶奶时,枪里的铁砂已打碎了窗户,我们的眼前飞旋着很浓的尘土,待我们睁开眼时,二奶奶的面孔上血流得哗哗的,她睡在猫的旁边不动了。
“我们要死也得死个干净。”葱香说,“披着一身这个家里的尘土去死,太脏了!”
“你应该用水洗净被袜子塞过的嘴。”我说。
“我们还能洗净什么呢?”
“该我们洗净的我们都洗净它。”
屋子里弥漫着浓浓的血腥味和尘土的味道。
从堡墙头上又射下两枪,一枪打在门上,一枪打在枣红马上。枣红马长叫了一声,接着就慢慢地呻吟起来。
“马被打死了。”我说,葱香正在用水洗着口和脸。“他们的马在什么地方?”
“早晨我听富说他把马拴到外圈里了。”葱香说。她用水洗鼻子。
“我背着你只要能逃到门洞里,我们就可以逃走了。”
我说。我从窗户的缝隙里观察到华和贵各执着一把土枪趴在南墙头上,枪口对着房门。大奶奶坐在华和贵的中间。
“他们家有几条长枪?”我说。
“一共五条。”她说。她把水从头上往下淋,她的眼睛闭着说。
“现在只见华和贵拿着枪。”
“荣拿了一条枪和年守在西面的墙上,有拿了一条枪和千守在东面的墙上,富……”
“富把在北面的墙上?”
“没有,我听他们早晨让富背着快枪守到大门对面的房顶上。”
“富拿的快枪守在门外?”
“早晨他们是这么说的。”
“是保长这么布置的?”
“是大老婆这么布置的!”
“葱香,我们可以逃出去了。”我说,“大老婆让富背着快枪守在门外是想让富立功管家的,但是富不怎么会用快枪,荣打快枪有一套本事的。”
“儿呀,照准影影就打。”大奶奶说。
“他们有安排但准备得不足。”我说,“大奶奶以为她一个人把事就摆平了,让儿子们蒙在鼓里。”
“富是知道底细的。”
“你洗好了么?”我说。她正在擦着头发上的水。我从李保长的手里拿出那副耳环用水冲了冲,给她戴在耳垂上。
“你抱上那只猫,见我从门里出去之后,你就抱上那只猫往堡门道里跑,你能跑过去吗?”
“我能呢。”她说。她垂下身子收拾鞋袜。
“你提上猫跟着我。”我说,“我们现在就往出逃。”我把死猫递到她的手里。
“我干净了吗?”她说。她提着猫站在里屋的门拐角上。
“像出嫁的新娘。”我说。我搬起李保长的尸体,我抱着他沉重的尸体走,她跟在我的身后。
“不要乱跑。”我说,“记牢,照着门洞直跑。”她跟着我走到客厅门口。我把握住枪的右手已腾了出来。
“记住了。”她说。她像首次执行任务的小兵。
我把死了的李保长突然从门里推出去,顿时枪从墙上打下来,尸体从房门台阶上滚下去,尸体在院里翻了一个身,石头飞下来,打向尸体的石头就像冰雹砸在剪了毛的羊身上一样,嘭嘭地响,从地上反弹起来的石头嗡嗡地乱飞。
他们不打了,是他们看见了他父的尸体他们一时间愣住了。
他们每个人身上的黑袍袍在风中抖动。
“冲!”我说。我跑出房门向空里射了一枪,枪没有从北面打来。富没在北墙头上。我们的身后就是一片空白地带,我们跑出房子是从北往南跑的。北墙头上没有富。葱香提着猫跑出房门,超过我,她在我的前面往门洞里跑,我跑在她的后面。
“快——快——快—快——呀,我的儿们打死他……我的儿们打死她……我的儿们呀快打死他……她……”大奶奶说。她像哭着说的。她从坐着的地上跪了起来,她扬起手臂身子一侧,她把剪刀向葱香投下来,我推着葱香躲过剪刀,我手中的枪向她一点,大奶奶就像装在黑布口袋里的土,从堡墙的上面往下翻。她跪着投剪刀的地方是堡门的顶端,她坐在那里时她可以看清对面房里的动静。她从墙上翻下来跌在门洞口上时,她像是躺在那里不让我们出去。葱香从她的身上走了过去,她的一只脚在她的肚子上踏了过去,我轻轻地跃过她的身子,我们跑进了门洞。
“爹呀,妈呀……”他们在墙头上乱糟糟地喊起来。他们在墙头乱糟糟地喊,我在门洞里接过葱香手中的猫,他们的劲都鼓在了嘴上。大奶奶一死他们手中的凶器也像都死了。他们似乎吓僵在墙头上了,但他们的声音还硬僵僵地活着。我抽去杠门的担,我隐住葱香躲在一扇门的后面,只拉开了另一扇门。我从拉开的那扇门里抛出那只死猫,对面的房上打来了一枪,这是富射过来的。他趴在对面房顶上拉开枪栓推子弹上膛时,我背着葱香跑向马圈。我看见了富的脑袋,我们中间只隔着一条过街。另一个闪上闪下的脑袋像根子。堡院里的哭声拉成了一片,他们从墙上撤到了院里。我从圈里牵出大青马,把葱香抱到马的背上,我一个纵步就翻到了马背上,我让马跑起来,我用枪柄在马的腰窝上击了一下,马迅速地驰到了村道上。当富跪起来,端枪瞄我的时候,我的枪已瞄准他了,但我不想打到他的要命处,我只是想让他不要打准我。我瞄着他的左手腕开了一枪,他端枪的左手软了下去,他的枪失去了支点,“乓”的一声枪子像射到房顶上了,他的眼前头飞着一团尘土。
“我们逃出堡子了么?”葱香说。她骑在马的前面。
“我们要跑得更远。”我说。
“要跑出蓝源县么?”
“跑要肯定跑出去。”
“村里的人都躲到家门里不敢出来了。”
“他们过一会儿会去帮忙的。”
“那只是应付面子。”
“那他们应该出来欢送我们。”
“他们躲在墙的里面,他们看着我们。”
“他们在笑么?”
“好像有些高兴。”
“……”
大青马驰过油坊时,赖斯儿大声喊道:“枣红马呢,枣红马呢,借生,枣红马呢?”
“大堡子里剥肉去!”我说。
大青马顺着河道往南奔驰,只听得马蹄踏着沙石响。
“我们逃出了李保长的地头。”我说。
“我们到哪里落脚立户呢?”她说。
“走着看吧。”
“我还没去过城里呢。”
“那我们先到城里浪一回再说。”
“在城里我们就不能找个落脚地?”
“还是太近了。”
“那就到别的好地方去。”
“找一个你喜欢住的地方落脚,我们在那里过像样的日子。”
“最好是一边种地一边做生意。”
“我们不要娃娃么?”
“你想要儿子还是女子?”
“先生一个女子后生一个儿子。”
“只养两个么?”
“多了官司难断。”
光像水一样,山像浪一样,我们像坐在舟一样的马上飘行在虚空的狭谷峰尖上。
民国来了好来了,
毛辫子烧成灰了;
太太嫁了伙计了,
掌柜的给气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