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回来了?”我说。我向她俩迈出第一步之后,她们身后的森林变得真实起来。
“刚才怎么了?”大儿说。她站在门外,碎儿钻进了木棚。
“往起来站的时候晕了。”我说。
“现在呢?”她说。
“我可以跑步过来了。”我说。
我从山坡的脚下跑起,跑过罂粟花地,到她的面前,几乎是一口气跑来的。
“你跑起来像飞一样。”碎儿说,“我进屋的时候你还没有跑,我出来你就跑来了,快得像头鹿。”
“我还可以更快的。”我说。
“连大气都不喘。”大儿说。
“碎儿好像真的累了。”我说。
“不,我难受,我的手特别的难受。”碎儿说。
“碎儿为了给你捉一只鹌鹑,手让荨麻叮了。”大儿说。
“荨麻咬了?”我说,“你们不会治么,是为我咬伤的,我来替你治,好吧?”我拉住她抬给我的那只手,她的手背发红。
“你会么?”大儿说。
“我可以。”我说。什么是会什么是不会? 我想,会的是经验传下来的,不会的是自然还没有教给你。“不过,你得闭住眼睛,不然你看见的话会恶心的。”
“什么东西,很脏么?”碎儿说。
“如果是自己的或者自己孩子的,不见得脏,别人的就显得发脏。”我说。
“很脏么? 它能管用么?”碎儿说。
“试试吧,”大儿说,“你给她试试吧。”
“那么就请你闭住眼睛,也不要想我用的是什么东西。”我说。碎儿背过脸。她往后转脸的时候她的眼睛就闭实了。
“我能不能帮点忙?”大儿说。她靠着木棚的圆木站着,好像是正在等待着谁给她送过去一把葵花子。
“做起来很容易的。”我说,“不用手术刀和药罐子等等的那些麻烦的东西,只用我的一只手从我的这里拿下来抹到她的手背上,就这么简单。”我用右手捏住鼻孔,挤出清鼻涕,涂到碎儿的手背上往开抹,大儿突然大笑起来。
“碎儿,你的脸背着,别转过来。”我说,我继续在她的手背上涂清鼻涕。“舒服一点了么?”
“明显地不烧了。”碎儿说。
“很凉快,对么?”大儿说。
“好了。”我说。
“一点也不觉得烫了。”碎儿说,她转过脸来,她惊疑地看着我和大儿。“刚才还了得,就像把火架在手背上烧。”
“借生的药真奇怪,就跟开玩笑的一样。”大儿说。
“光脚的不怕穿鞋的。”我说。
“究竟是什么药?”碎儿说。
“暂时还不能给你说。”我说。
“借生用的药叫神仙一把抓。”大儿说。
“我的手背被借生弄得明光光的,是一种怪异的分泌物吧?”碎儿说,她抬着手放在阳光下观照,“好像是清清的鼻涕。”她说着又用鼻子去嗅:“没有一点点味道,究竟是什么药呢?”
“好了之后,我会告诉你配方的。”我说。
“现在我的手不难受了,我们可以一起干活了。”碎儿说。
“借生打扫布置场院,碎儿和我布置新房。”大儿说。她的样子是一副官家的样子。
我站在木棚的外面,晃荡着两只胳膊,大儿和碎儿泼刺刺地旋进木棚去。我好像真的又面临着一场考验,像在欺骗着谁或者被谁抛弃,但是这件事她们认为是甜美的,是由大儿和碎儿的嘴巴说出的,而不是由我。前面的事情已处在身后,后面的事已重新立在前面坚实的土地上,我心灵的意愿越来越接近出现,我像已经置身于罪孽炮火的包围之中,不管她和她将来怎样想,现在我们都想在这片环境中平静一段时候,然后我们一同前往灾难降临的地方,“携起手来”
这是大儿说的。我和她们携起手的时候是我们面对日本鬼子的时候。我这样想不会有错吧,一个民族不被另一个民族欺负,不想再遭受污辱进行殊死的反抗这是天经地义的事。
国难当头这是整个民族的事情,不是这一面或那一面的一家之事,这面和那面似乎都僵在一个平面上,不能包容全部,我们这些被遗漏的有民族良心的人,会自觉地投入抗击侵略者的民族战争中的,与敌人搏斗这是责任。我说的遗漏是自己方面的事,因为我们没有处在战争的炮火中,但又不是自己希望日本人将战争扩大到这里。如果我们民族所有的人都能感觉到临头的国难,他们还能将战火燃遍我们的国土? 我们只要动一动,他们就会害怕的,战火不会蔓延到这里的。邪不压正。
这种平静只仅仅是表面的假象,战争的真正力量热腾腾地倚在我们身边了……鹰飞在水堰的天空中,面是仰着的,像仰着面飞翔在另一层天上,又看着另一层大地之下的天空,应该正过来,用民族的圣水浇灭敌人的污火……当然这些话我是不能谈给任何人的,只用言语国家是不会得救的,男儿的热血洒向何处还用再说么……
鲜花插遍木棚的前垣,花像是从支撑木棚的圆木上开放出来的,又像是悬在花朵上的多色蝴蝶。
“借生,你听见了吗?”
听到喊声,我在木棚前的场地上伸了下腰,我走进了木棚。屋子里被她俩布置得喜气洋洋。三炷香火的青烟调出了木头的杂味,棚子里香气浓郁。
“借生,感觉到了么?”大儿说。她俩像是从里往外退着收拾棚子的,她俩站在门口的两侧。
“我看到了,”我说,与我见过的新房太不一样了。“我看到了一种很安静很安静的样子——那种气氛,好像是……”我的眼睛看了她们一下。
“好像是啥,你说吧。”碎儿说。
“好像是坐佛的地方。”我说。
“不像,不像,这是我们的家。”大儿说。“是不是我们想得太清静了?”
“他是想当和尚了才这么说。”碎儿说,“他肯定是曾经想过去当和尚的事儿。”
“我说的是一种气氛。”我说,“实际上是很热情的,像出家人在接纳一个俗家弟子。”
“你认为我们像尼姑?”碎儿说。
“我也没想过要去当和尚。”我说。
“外面收拾好了吧?”大儿说。
“嗯,”我说。“过一会儿我们一同去看。”
她们把自己的枪弹和我的鞭子固定在一面墙壁上,床摆在迎门的地方,床头抵着西面的墙,两侧留着相等的空道,前面靠门的地方有一片空地。床头抵着的正面墙壁上固定着我们各自的武器。她俩的枪装在套子里枪口向外,枪的护套上贴着彩色纸剪出的凤,凤面对着面有往中间飞的样子,中间盘着我的那条乌黑的鞭子。鞭梢盘在最里面,鞭把子是最后固定上去的,她们用彩纸做的龙身贴在盘着的鞭梢上,龙头俯在竖着的鞭把上。凤往中间飞像是往龙的两侧飞。
“还有啥不如意的地方么?”大儿说。
“这是我无法想出来的。”我说。
“是好还是不好?”碎儿说。
“我说的不是这个意思。”我说,“但肯定是好。”
“你是不是觉得有点刀枪入库的味道。”大儿说。
“这样我们好像以前没干过任何事情一样。”我说。
“这就叫重新开始。”大儿说。
“对,我们必须得重新开始。”碎儿说。
“这就是重新开始么?”我说,“我很高兴,你们呢?”
“你说呢,借生?”大儿说。她看着我,又从我看过去看着碎儿,床罩发出的醒目的红光映红了她俩的脸,像粉红色的水粉映在脸上。
“我们的心情肯定是一样的。”我说。
“但我们绝对不会成为织布的娘子耕地的郎。”碎儿说。
“我们也不是压寨的夫人山大王。”大儿说。
“我们也不像庵里的尼姑寺里的和尚……”我说。
几乎是同时,我们都笑了起来。这样蛮好的心情,我的确从来未体会过。
“碎儿,咱们那套书呢?”大儿说。
“《红楼梦》么?”碎儿说。
“就那么一套书,会有别的么?”大儿说。
“你的枕下压着《红楼梦》,我的枕下不是压着《水浒传》么。”碎儿说。
“我好像记不得。”大儿说。
“很久很久没有读书了,怎么会记得呢?”碎儿说。
“好吧,我和碎儿读《红楼梦》,《水浒传》就送给借生去读吧。”大儿说。她去翻床上的枕头。
“现在取书有什么用呢?”碎儿说。大儿从枕下翻出了两套书。
大儿拿着两套书分别摆到靠门处的墙角的木案上,木案上放着一只八卦砚台和一只竹节笔罐,香就在砚台上面的香炉里燃烧。
“我们去外面看看。”大儿说。我面向着她们,退着走出木棚的门,她们面向着我走出木棚的门,阳光就像镀了金子一样灿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