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向我示意,让我睡着别起来。我依照她的眼神我躺着未动。她走到炕前,她的笑容未减。她启动嘴唇说着什么我未能听清楚,她说的是方言中的一个什么词。她的整个面孔从内里透出新娘子一样的精灵气儿,并显示出孩子般信赖的真实神情。这可能是一个迎娶新娘的好月份吧。
倒好像只是为了让我的注意力离开自己的血液运动,为了让荒野中的喧哗重又寂静,我的耳鼓似乎又被重重地击了一下,那声音又闭塞了我的双耳,一个劲儿地使头脑发胀。我轻微地闭上眼睛,那鼓声远离我而去了。她从我的耳朵上舒开了她的手。我听到了她的呼吸声,她从我耳中拿掉的是两个棉花球。她的呼吸声出自她的胸怀。
她坐在我头顶的炕边上,手在我的光头上来回抚摸,她就像爱抚着百日的婴儿的脑袋。伟大的母爱犹如将一眼甘甜的泉水端到了龟裂的土地上,我的呼吸不均匀起来,我像从撇在岩壁洞口上的鲜花里唤回了我的泪水,就像露珠等待着黎明的出现一样。她如果再疼爱一下我会哭的。
看见了吧,她的胸脯被门框中射进的那束三角形阳光分开,左右两边隆起的地方充满了生机和劝告,上天所生的线条朝外的向腋下侧伸过去,朝内的向中间光滑地过渡,阳光深陷在当间的谷形中。听见了吧,阳光的脚步声在她胸前的谷地回荡,像她的心脏在跳动。
不用说,这里如果是她一个人的话,我又能听到声音的耳朵是她再生的,如果还有别的什么人,那就是别的什么人再生的。
她用中指将我眼角的一滴泪珠弹掉。
“醒来了。”她说。
她动口说话时我闻到了从她的某一处散发过来的蜂蜜一样的味道。
我立刻明白了她的话。“我睡得时间很长吗?”我说。阳光也是时间的标记,阳光留给人的时间概念从早到晚似乎是一条条长短不等的直线。阳光向下移动,移过她胸前的第三个纽扣了。她穿的是一件蓝花布衫。
“唔。”
阳光移过她的第三个纽扣,她把一条粗黑的辫子从后背拉到前胸,右手掂起辫稍在左手背上扫来扫去时,她详细地叙述了我如何睡在这铺炕上的过程。是在星光消失,曙光微露,一轮新日喷薄欲出的时候,是她的“大”救了我。是她和“大”共同把我收拾成人的模样,关于“大”这个词,自从我的父亲去世后,它在我的口中就已消失了,“大”随着父亲的命飞走了,现在她口口声声不离“大”,我觉得非常生硬,让我现在就说出口是非常尴尬的。
我的脸色肯定不正常了。我觉得有一股红色从脸面上往出泛。被蜜蜂刺肿的下身突然发烧发痒。她越以那种热切的目光关注我的全身,我越觉得不自在。我想抓住她的手摇一摇,我却眨了一下眼睛。我像巴结着她,或者是想讨好她,让她把眼光不要落到我难为情的地方似的。
“我大说,你这个小伙肯定是从什么灾难中逃出来的。”
灾难? 这仅仅只是我的一些不幸,过不了多久我会扑向灾难去的……
“屋外的日头是不是懒洋洋的?”我说。
“这会儿凉了下来。晌午的日头就像一个火棒,打的人眼直冒金花。”
她说着把辫子撂到身后去,蜜香扑鼻。是蜜的一股醇香味儿钻进了鼻子。
我现能用耳朵听她说话了。
我变成我的样子。我失去了军装。我认为我还是个士兵。洞壁上的古装女是她不是她这无关紧要,只是生活打了个转身。生活一转身,前后就没必要再分了,一切都在经验中重复,但晨还是晨,暮还是暮。就像门框不论新旧总要立到墙上一样。
“你是怎么打比方的?”
“由你想到了她。”
“由我你还能想到谁?”
“你的妈妈呢?”
“我出生到现在就没见过妈妈是谁。”
“你没有妈妈你是从哪儿来的?”
“嗯一一我大说我是从墙缝子里生的。”
“墙缝子?”
“只有你不相信。”
“傻瓜也不相信。”
“那我的妈呢?”
“你的妈呢? 你的妈你的妈你的妈你的妈只有你大才知道。”
突然间缸的缝隙中探出几只鼠的脑袋。她吆喝着拍打双手,老鼠被吓退进缸缝里。我正想言说我去上茅厕,狗的惊叫声闹动了整个村子,她噗地一口吹灭了蜡烛,两个交谈的一男一女的声音不存在了,就像一只手上的两根指头自然地并拢起来,在心灵深处的宫殿里,缅怀缅怀缄默不语。
我不知道下面该发生什么事或者发生了什么事。
在秘密的夜里那把金黄的锁被打开了。打开的是我和她之间的障碍与禁锢。我们的气息开始融合,呼吸的方式及音质有所相似与不同。我逐渐辨清了她存在的姿势。她握住我的东西,屏住气等着我的贴近。她俯在我的耳朵上极轻地说道:“土匪来了。”然后她把握着的我的枪递给了我。“你怎么知道是土匪?”我说。我也贴着她的耳朵说。“你听。”
我听到了又乱又急的马蹄声。
“说不准是你爹回来了。”
“我大回家的脚步声不会这么疯乱的。”
我给弹夹里喂饱了子弹。她拉着我冲到屋子外面。月光下散发着深蓝色的水气,离月亮越近的地方越蓝,离月亮越远的地方越青。在没有发现最亮的那颗星之前,几乎看不见夜空中哪儿还有星,那颗最亮的星将目光引向它的身后,在天幕的深处有淡淡的一颗星,两颗星……有很多的星往眼睛里跳跃,繁星躲在月光之后。
狗的狂叫声将宁静的夜咬碎了。有三只狗在院门洞里狂吠。
我随着她来到门洞里,有三根很粗的门担杠在门后。门洞的深跟墙的厚是一样深厚的,约有一丈六尺。
我们是踏着石条砌的台阶爬上墙高头的。我走在她的前面,我的影子先我爬上了台阶。墙头修了掩墙,掩墙的内侧可以跑马。马从东南角出发,方方正正地向一个方向折转,经过三个不同方位的直角,重回起点的时候就是第四个直角也是第一个直角,就是台阶首先通到的东南角。
朗朗的明月将一切都照得很明白。我从掩墙上专设的瞭望孔望出去。七八骑土匪半散半团在墙的下面,相距约有三丈。从这里往下射击正好一枪一个。我的枪口伸进了瞭望孔。她蹲在我的身后拉了一把,对我说现在不能开枪。我停止了瞄准。她让我学她大的腔先唬一下,我问怎么唬,她说——你们这些****的碎贼娃子,缺啥了明日来,半夜三更搅得人连觉都睡不成。我装出的荒腔野调,使土匪听得更加明确。他们突起的哄笑声、就像心中早就诅咒某个商人的货物烂在市上所产生的由衷的惊喜。
“别拿作了姑娘,打开堡门迎姑爷们暖暖被窝,让你开怀坐果,抱个土匪爷爷的种儿。哈哈哈哈哈哈哈。”一个说话大家同笑。
“他们是和狂叫的狗作比赛。”我低声说。我左半身子是温柔的,右半身子是刚烈的。
“你大在山上答应我们的。”土匪说。
“你大也是匪吗?”我说。我的左半身跟右半身同样刚烈。
“我大是好人。”她说,“他们在欺骗我们。”她的右半身跟我的左半身相似起来。
“你大活不到天亮了,我们接你去山上和你大见见面,快点开门快点开门快点开门吧。”有一骑匪驰到门前用马鞭抽得门板响。
她软瘫的身沉重地搭在我的后背上。从她绵软的身子里散出的力气合聚到我的体魄中,我把她轻轻地拖放到掩墙的后面,她的两只脚在月光底下显得很大。
“让我用子弹塞住他们的臭嘴。”我说。
枪口上有了火光。刚才叫得最凶最能的那个土匪,携着一团黑影一头栽到了马下。土匪们的马在嘶鸣中交叉跑动,又一个黑影栽到了马下去,空马在地上转了个圆圈,冲出匪伙狂奔。在我准备开第三枪的时候,土匪裹走两具死尸勒马而去了,马的尾巴在我面前绕了个花子,土匪的影子驰进灰暗的月光里,我的身后突然传来一声长嚎。
她哭得前仰后合悲悲切切死去活来凄凄惨惨。
山中的月光浓出雾来,旷野一片发白的青色,村子里重归肃静,惟独她的哭声中似乎埋藏着彻底了断的信念。
村里人渐渐地探出脑袋,扛了木棒利刃之类的武器从不同的出处一二三地摆搭过来,高一声低一声的呼唤着她的名字,一边询问帮忙的事一边扭动着脑袋向土匪逃走的路上张望,接着几个老一点的妇女拍门。
她在我的背上俯着,我的后背紧贴着她的前胸。我背着她从台阶上颠下来。她的眼泪珠子像汗一样滚到我的脖颈里,我把她背进屋里让她躺到炕上,我去开门。我抽掉那三根粗壮的顶门担,拉开约六寸厚的门扇,几个吊着大襟衫的妇女头发蓬乱地一个跟着一个头也不抬地往里走。门外蹲着抽烟的男人们,他们相互沉默。
猫头鹰哇哇地叫声穿行于夜的恐怖中。
我出现在屋子里,没人跟我打招呼没人跟我搭言,眼前的事好像是我惹下的祸又像是我们家发生的事。她们眼角露出的光既是惊疑的又是惊喜的。
她们绕着她坐在炕上,抱的搀的拉的抚摸的将她拥了起来,她好像是一枝败落的花在她们的手里传递着。她们连续的叹息声从第一个女人叹起到第八个女人结束,叹息了八次。她们就像搞叹息接力游戏似的,一圈一圈地进行着。
“听到你的哭声,我们以为老掌柜的出事了。”她在啼哭。
“后来以为是你放枪打死了土匪自己把自己吓哭了。”她在啼哭。
“现在才弄明白,是土匪抓走了你的大。”她的哭声突然又大了起来。
“杏子别哭了,等着吧,你大兴许会自己回来的。”
杏子挪开捂在脸上的双手。“我的大他肯定回不来了,土匪会把他剐了的。”
无意中我把手枪擦得蓝幽幽的。
我的耳朵时刻警惕着土匪是否再来。我的目光从油灯昏暗的光线中移到门外的夜景中,我发现了院子内东南角井口上的水桶。
我渴了。
我从井中汲上水来,我搬斜木桶,水漫溢着灌进嘴里。
冰凉的井水就像冰凉的石头。星月已不再有,天穹就像无风的海湾,沉静地泻出一片深蓝色,我读不懂它壮观的面孔,我听到了比鸡醒得更早的鸟鸣声,我听到了黎明到来之际的最早兆头。由不得自己,对准天空打呵欠,像我有什么说不出口的话或者说了句我不清楚的话等待着回答。瞌睡在某种环境中是令人贪婪的,在某种情况下是令人畏惧的,绝对不可如实地使用。
杏子比我起得早,我还在炕的一角缩着身子睁不开眼睛的时候,她就起来了。我听到她送那几个昨夜陪伴她的女人的脚步声,我又听到她打开门和杠上门的声音。在她进到屋里时我睁开了眼睛。她从缸里一勺一勺地连续弯了三次腰往手中端着的铜盆里舀水。她把铜盆放在当地,从屋梁上垂下的两根细绳横挂着的一根木棍上取下毛巾,顺手扔进铜盆里。随后盆中的水洗湿了她的手和脸。她跪在炕边上叠好被褥,将窗台上的灯盏端到座钟旁摆好,用拇指抠掉泪在方桌上的烛痕,她又拧干盆中的毛巾搭在肩膀上,一下一下把盆中的水洒到地上。她扯下搭在肩上的毛巾擦净手上脸上的水迹,又把毛巾摔到木棍上,她在座钟的另一侧取出一个小瓶,剜出一点油均匀地擦在脸上和手上,她打开了方桌上的黄铜锁,锁子的造型是一匹马踏飞燕的样子。她从抽屉中翻出一个蛋型的华丽纸盒,她一打开盒盖,粉的沉香味儿就飘散起来了。她捏着粉团,对着座钟上的那面椭圆形的水银镜扑扑扑地往脸上施粉。昨夜哭瘦的嘴唇和哭胖的眼帘顿时被遮掩起来了。她盖好粉盒,又从一个广口玻璃瓶里挖出半勺蜂蜜溜进什么也没有的茶杯里,给里面添了点水搅匀,然后倒在手心里一次一次地往头上抿,她的头发霎时间光亮柔顺起来。究竟是何种想法的安排使她将自己勾画出这样的味道? 我的目光像沐浴在天边的云雾中,一个美丽的幻象使我的身子突然打起了颤。
“看够了吗?”她转向我说。
我吃惊地睁大了眼睛。
“偷看我,你这个让我恨了一宿的野人。”
我坐起身子用手去揉眼窝,不知所措。我说:“我是人的话,应该在这个时候死去。”
“你为啥不把那些婆婆妈妈赶走呢?”她说。她坐到方桌旁的椅子上。“烦上添烦。”她说着话用一只手背轻轻地拍打着一只手心。
“手心手背都是肉。”我说。
我撂开被子蹿下炕,光脚走近她。我拉住她的一只手,我尝到了蜜甜的味道。
她的眼帘低垂着,说:“死了的回不来,回来的死不了。”
“杏子。”我依恋地闯进了她的怀抱。
“我恨你这个野人。”她说。她的两只手交换着轻轻地在我的肩上捶打。
我被她的热泪鼓起了勇气,搂住了她的腰,轻轻地将我的脸往她的脸上贴去。她双手捧住我的脸,在鼻尖几乎挨到一起的时候阻住了我的脸,让她多情的泪水滴在我的脸颊上。
“我想跟着你走。”她坚决地说。
“为什么?”我说,“你的家里这么富有,跟我有什么意思呢?”
“不跟着你走就得跟着土匪走。”
“只有这种结果吗?”我用最轻柔的声音说。
我的鼻尖和她的鼻尖挤到了一起,我的胸脯郑重地压到了她的胸脯上。从来没有体验过的这种伟大,就这么平凡地开始了。伟大是我在她身上感受到的。我用火热的嘴唇去吻她的额头的时候,她的眼珠迷迷离离地在眼眶里隐藏着光气,她的头向后仰,我吻到了抹了蜜一样的嘴唇。纯净的人生的开头都是这般甜蜜的话,智慧就是黑夜中的火光。
“这是开头。”她说。她把我的身子推开。
“我喝到了甜蜜的水,我舔到了美丽的阳光。”
“不懂。”
我又在她的唇上长长地吻了一次,我说:“懂了吗?”
“带不带我去闯世界?”她说。
“我要是个土匪呢?”
“你是什么,我跟你就当什么。”
“什么时候?”
“现在。”她说。
她推开我站起来,从桌子上拿过那把“马踏飞燕”的黄铜锁,说:“这把锁送给你,让它锁住你的野心,永远服服帖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