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刘邦在关中安安逸逸过了一个冬天，没有跑出关去找项羽的麻烦。项羽则忙着镇压齐国的叛乱，也顾不上来和刘邦算帐。两个人心里互相惦记，嘴里却不言声，连眼睛都避免对视。诸侯们有的心里盘着 小九九，有的以为从此天下无事。总而言之，不管是苟苟且且，还是笃笃定定，除了齐楚两家，大家好歹都过了一个太平年。
转眼冬日过尽。惊蛰一声雷响，地下的活物开始蠢动。三月交春，地上的梨花桃花还有杏花纷纷绽开笑脸，勾引热乎乎的阳光。刘邦养了一冬，静极思动，决定先收拾了邻近的诸侯，再去与项羽面对面 。刘邦便不声不响发兵，在临晋、蒲坂间渡过黄河，北上直逼西魏王魏豹的都城平阳。那魏王豹乃是个知礼崇信的君子，死也想不到隔壁的刘邦会对他不宣而战，而且连个理由也不要。他还没回过神来 ，刘邦的人马已经兵临城下。魏豹无奈，只得低下他那高贵的头颅投降。刘邦要的就是诸侯王的臣服，他也不与魏豹为难：你降了就好，魏王那个王位你还是照坐不误。魏国顺利拿下，刘邦乘胜转兵东 南，去打殷王司马，一下又逮了个活的。刘邦喜笑颜开，遂在殷国都城河内附近的平阴津南渡黄河，进驻中原重镇洛阳城。
洛阳是个好地方。刘邦天生喜欢玩耍，常带了几个侍卫四处溜达。这天上街闲走，忽见一个须发斑白的老汉当街拦住他，口中大声道：“汉王，老臣有大事禀告！”刘邦仔细一看，那老汉他是认识的， 人称董公，地方三老之一，属于社会贤达，刘邦进洛阳时，在民众欢迎大会上与这老汉有过一面之交。刘邦虽然自小不听他爹的话，却一直与地方上有声望的老人们搅得关系很好。也许这与他长期做亭 长的从政经历有关。乡里的那些事，比如收钱粮、派徭役，或宗族纠纷、大户分家之类，常常是他这个乡官亭长吼破喉咙，还不及乡间贤达、族长老爹一句话的效果。后来他得了经验，先去与那些老汉 们弄亲热了，再有官事民事，那些老爹就成了他的义务代办，这样他就有了充裕的时间去喝酒泡妞，过轻松幸福日子。久而久之，这个经验扎进脑海，转变成为一种习惯，见了老人就自然会笑，也很容 易找出共同话题。这也是刘邦得人缘的原因之一。
当下刘邦认出董公，便去拉了手道：“董公莫急，慢慢讲，我洗耳恭听。”
那老汉更加兴奋，抖着声音道：“汉王，您可要为义帝讨还公道啊！”
“‘义弟’？哪个的义弟？讨什么公道？”刘邦有些摸不着头脑。
“嗨，义帝就是楚怀王呀！”董公有些着急、甚至不满地提醒。
“哦！对不起，老人家，我听岔了。我江湖上义兄义弟很多，有的也常常受人欺负。”刘邦连忙搪塞。
楚怀王的事他刘邦怎么会不清楚！前年冬天项羽跟在他刘邦屁股后头闯进关中，仗着兵多，对他要打要杀的，逼着他冒险登门去吃了一餐鸿门宴。后来听说，项羽那时已派人去彭城，要怀王收回那份“ 先入咸阳者，即为关中王”的约定，好免去项羽“背约强霸”的坏名声。不想怀王不但拗住不肯改，反而重新声明，要按既定方针办。项羽大恼，加上他又决定自己立都彭城，需要怀王给他腾位子，他 便塞给怀王一顶“义帝”的高帽子，把怀王远远迁到蛮夷荒僻之地的郴县去。后来到了上年的十月，就是正当刘邦既取关中、又夺洛阳之时，又听说因为怀王对项羽多有斥责，引发项羽怨恨，竟密令已 被他封为九江王的英布，去把义帝也就是怀王悄悄杀死了。刘邦当时听到这个消息，他并不觉得特别的悲伤或愤怒，甚至连惊讶的情绪也不曾有。也许这与他当时正沉浸于战胜的喜悦因而来不及换情绪 有关。不过刘邦也不喜欢怀王。他不懂为什么一个羊倌就凭着他爷爷曾做过楚王，他也可以理所当然地做楚王，哪怕他既无军功，又无军队，也无智慧，还无体面。刘邦见怀王的次数并不多，但只要一 看到，他就又嫉妒，又愤怒，又诧异，又灰心，情绪复杂得一塌糊涂。所以得了怀王遭难的消息，刘邦潜意识中肯定有幸灾乐祸的感情在翻腾，让他悲伤、愤怒甚或惊讶不起来。不过即便如此，刘邦还 是觉得项羽杀怀王是做过头了。你看不起他，认为他不配做怀王做义帝，你可以把他贬为平民，甚至可以让他重新去做羊倌，都可以，为什么一定要杀掉人家呢？所以刘邦听得此讯，只是感叹道：“这 又何必呢！”这就是他对怀王之死的真实想法。如此而已。因此他也很快就把这件事完全忘记了。不料今天这位董公竟想着要他去替怀王讨什么公道！这似乎也过了一点，刘邦心里想。
就听董公在旁边勤勤恳恳唠叨起来：“想那义帝，乃是普天下民众和各国诸侯的共主，至高无上的帝王！可项羽对待义帝，是既封奉尊位于前，又流放残杀于后，彻底暴露了他背德无道的丑恶面目。古 语云：‘顺德者昌，逆德者亡’；又云：‘明其为贼，敌乃可服’；又云：‘兵出无名，事故不成’。汉王，项羽残杀天下共主，背德无道，是个典型的逆德者，是个最大的贼！您应该为义帝讨还公道 ，号召天下之民众，各国的诸侯，齐心合力奋起讨贼。如此汉军则为正义之师。一旦师出有名，谁敢不服，谁敢不从！项羽成了天下共讨的乱臣贼子，他的死期就不会远啦！”
刘邦听了此言，心头顿时咚咚急跳，眼中顿时唰唰放光。
刘邦匆匆向董公道：“老先生说得太好了，这个道理只有老先生您才能说得这么明白。您放心，我汉王一定要为义帝讨回公道！”
说罢，刘邦街也不逛了，立即掉头回营。侍从们看刘邦那付紧张兴奋惊喜的样子，就像刚刚撞大运得了宝贝似的，一个个莫名其妙。
刘邦真的是撞得了宝贝，他岂能不喜！
原来自打到了洛阳，刘邦心里就一直在犯嘀咕。再往东就要和项羽面对面了。那小子可真是个人见人怕的煞神，打上门去的后果会是怎样，想起来心里就不踏实。不过心里虽然有些发毛，要打的决心却 是已经下定。否则这二次来洛阳，连打也不敢打就乌龟缩头，那以后可怎么做人！问题在于要找个去打的理由。项羽不是西魏王、殷王那种小喽罗，不需要理由就可以打的，他是西楚霸王，而今这个天 下就是由他分出的道道。你要去打他，总得说出几点他伤天害理的坏处来。刘邦也和谋士们讨论过。说项羽凶横残暴，如杀降卒烧宫室之类，错是没错，可那些都是冲着暴秦去的，你不太好说他完全做 错，只能说他做过了一点。说项羽分封诸侯不公，也没错，可尽管分封不公，各诸侯包括他刘邦当时还是都接受了，这个理由也不充分。要说对他刘邦不公，可他不是已经夺回关中了吗？不但夺回了关 中，他还出关越河，去抢了人家河南王、韩王、西魏王以及殷王的地盘，并且马上还要去打霸王。现在不是项羽，反而是他刘邦更像是一个不讲理的侵略者。如果没有一个好的理由，这个打项羽的仗， 很可能就会是个既输道理又输人的仗，只怕以后翻不得身哪！打不赢还要硬打，那还可以说是条不怕死的好汉，如果是毫无打的道理却要硬打，那就只能算是强盗暴徒了。何况很可能还打不赢，那就连 强盗都不如，因为没有那么傻的强盗，只能说是发了疯病的疯子！所以刘邦待在洛阳很有些心神不定，也不敢向东再跨出一步。
现在好了，现在董公给了他一个最高尚、最伟大、最充分的打项羽的理由！这可真要比撞了大运、拣了宝贝还叫人高兴！
刘邦兴冲冲回营，招来谋士如此这般一说，人人鼓掌，都道“汉王非凡人也！”刘邦这回倒也老实，连说并不是我灵感来了，是那个董公董老汉教的。但谋士们仍然坚持说“汉王非凡人也”，还给刘邦 解释：正因为您遇了大难事不是像凡人那样，得凭自己的灵感或者苦干去熬命，而是总有人主动伸出援手来帮您过关，所以我们才会说“汉王非凡人也”这样的话。刘邦这回品出了话意，随之而来的那 种得意，当然也是“非凡人也”式的。
于是赶紧动员，赶紧布置。几天后，由刘邦主持，在洛阳召开了极为庄严隆重的“义帝发丧暨追悼大会”。会场上白旗高悬，哀乐低回，悲音动人心魄。刘邦完全按照孝子的标准样式打扮自己，一身孝 服不说，还把右肩右臂赤露在外，头上绑根麻条布。他站在最显眼的地位，嚎啕大哭，痛苦不堪，好像义帝即怀王，也就是那个羊倌，昨天刚被他刘邦认作了亲爹。哭罢了就念悼词，那义帝即怀王即羊 倌在刘邦的悼词之中，转身变成了品质高贵、仁德超凡、勤政爱民、智勇双全、坚持原则、洁身自好、嫉恶如仇、学养渊深、舍己为人的古今完人，完全称得上是三皇之后的新一皇，五帝之后的新一帝 。所以今后讲史，凡是提到三皇五帝的，通通都应改作四皇五帝，或三皇六帝。然而，这么一个完美的、可以带领普天万众进入大同世界的好皇帝，却让项羽那小子给害死了！是可忍，孰不可忍！誓向 项羽讨还血债！誓把项羽千刀万剐！全天下民众团结起来！各国的诸侯联合起来！打倒项羽！推翻西楚霸权！我们一定要在英明领袖汉王的统一领导和统一指挥下，把霸王的旧世界打个落花流水，重新 建立一个崭新的新社会！
一切都变得顺理成章了。
当晚刘邦从哭场回来，快活得眉开眼笑，不住口地说：“太棒了！效果太好了！精彩极了！一天不够，再搞两天！”
有谋士担心地问：“汉王，那您可要哭三天哪，您行吗？”
刘邦肃然道：“这是大事，不行也得坚持。老子有办法。想要眼泪出来，就把酒偷偷吸进鼻子，不过三秒钟，包你鼻涕眼泪一起下！”
谋士们于是乎放心了。
追悼会连着开了三天，刘邦也连着哭了三天。这样还嫌不够，刘邦又让谋士们精心撰写了一份讨霸檄文，其辞曰：“天下共立义帝，北面事之。今项羽放杀义帝江南，大逆不道。寡人亲为发丧，兵皆缟 素。悉发关中兵，收三河士，南浮江汉以下，愿从诸侯王击楚之杀义帝者！”辞意果决，语调铿锵，杀气昂然，果然是好文章！刘邦非常满意，忙派员分送各路诸侯。
三天哭丧也哭出了刘邦的悟性，他告诉张良说：“我今天才算弄明白，所谓搞政治，其实就是要为你想做的事情找理由。”
张良笑而不言。看见刘邦的进步如此迅速，张良不知是该笑还是该哭。
刘邦的这个哭丧会效果确实好。不久黄河北岸的赵国丞相陈余遣使来书，表示愿与汉王联兵，共同讨伐无道项羽。只是陈余在函中还附加了一个条件，就是要刘邦杀了张耳。这个条件是不容讨论的，陈 余在书函中讲得非常明确：“汉王杀张耳，吾即举兵相从。”这就弄得刘邦颇感为难。
原来这张耳、陈余都是魏地人，也都是魏国名士。二人早年相识，相互倾慕，张耳年长，陈余待如尊父，张耳则视陈余为兄弟。两人结成刎颈之交，情谊为天下人传诵。反秦事起，张耳陈余拥旧宗亲赵 歇称赵王，据赵地，立义旗，张耳为丞相，陈余为将军，一文一武，颇为相得。不料到后来章邯率兵打进赵地，围了巨鹿，竟使这一对天下至友、将相文武之间，生出麻烦。那张耳与赵王被困在巨鹿城 中，日望陈余将军率兵相救，陈余也确实领了几万人马赶到，却因秦军势大，只将军队扎在城外不动。张耳气愤，派亲将出城责备陈余说：你我大半生兄弟交情，而今竟然看我受困，死不相救！望你火 速发兵，即使兵败身亡，也算成全了至友情义！陈余却反驳道：秦军势大，我若发兵攻打，只能无谓丢掉手中这最后一点军队，如果我死可换得赵王和张丞相之生，我陈余决不怕死，但徒然送死，智者 不为！陈余坚持不发兵。那张耳的亲将烦恼，要求自己带兵去打，陈余就给他五千人马。结果五千人马连同那位亲将全部战死。待项羽率军大破秦军，解了巨鹿之围，张耳见到陈余，痛加斥责，并怀疑 陈余害了他派出的亲将。张耳就收缴了陈余的将军印信，将他解职。陈余大愤。后来张耳率赵军随项羽入关，项羽封了他做常山王，而将原赵王贬到偏僻的代地去做代王，又随便划了南皮等三县给陈余 ，算是对他领军反秦的赏赐。项羽可以按自己的喜好随意封赏，陈余却是不服。陈余便向齐国将领田荣借了兵去袭击常山王张耳。张耳兵败，逃奔关中投了刘邦。刘邦早年学着读书时，闻得张耳大名， 曾登门求教，在张耳门下游学数月，很佩服张耳的学识。而今见旧时先生落魄来投，当然予以厚待。陈余赶走了张耳，又将原赵王请回来做王，自己做丞相，诸事由他说了算。现在陈余说要等刘邦杀了 张耳，赵国才会出兵，那刘邦就得交出张耳的脑袋，除非刘邦不在乎赵国出兵不出兵。
刘邦颇感为难。他当然不愿杀张耳。这不光因为张耳曾是他刘邦的先生，张耳乃天下名士，虽是势穷来投，但他不去投项羽，而是来投刘邦，这个政治影响可就大了，按正式隆重的说法，这显示了人心 之向背，刘邦岂能自砸这块金字招牌！但刘邦又特别希望赵国能联合出兵。赵国居河北之地，东邻齐，南向楚，兵多粮丰，举足轻重。何况说穿了，真正的合作者也是就此一家，其他几家都是打得低头 的，能把赵国争取过来，政治影响同样很大。
刘邦心里烦，又去找张良发牢骚，道：“我真是搞不懂！两位先生几十年的生死交情，说起学问、品德，又都是天下一流，怎么一翻脸就能翻得这么厉害？原来说同生共死，现在又是不共戴天！只听说 刎颈之交是割自己的颈子成全朋友，这下反弄成割朋友头颈了。这也太奇怪了！”
张良苦笑无言。他也一样搞不懂，人与人之间的感情纽带为什么竟是如此脆弱，简直一点也经不起外部世界的风雨侵蚀。张良因为那个韩成事件，心绪一直不佳，身体也不好，很少参与刘邦的事务。
刘邦看张良满脸悲凄的神色，知道在他这里已经找不到答案，也弄不出新招来，就匆匆走了。刘邦得赶紧想出招数来，不能就这么空耗着。现在连诸侯的军队共有几十万人马呆在洛阳地区，每天得有几 十万斤粮食填肚子。幸亏有个精明的萧何在咸阳那边张罗，可即便如此，时间长了，谁也耗不起。
刘邦就去召集他的参谋团想招。谋士们你说东我说西的，很快就为应该杀张耳还是应该放弃赵国大吵起来。刘邦气得猛拍桌子，怒吼道：“你们都给我听清楚：张耳不能杀！赵国也不能放弃！赶快想新 招！”
谋士们顿时一个个都蔫了。鱼与熊掌你汉王一个人都想要，天底下哪有这么便宜的事！
憋了几个时辰，屁没憋住，新招却憋不出来。刘邦看看真是没招了，便恶狠狠发出一个最新指示：“正招出不来，可以出歪招嘛，反正今天你们非得整个招数出来不可！”
刘邦的这个指示通情达理，算是退后一步，放宽了标准。可这班谋士多属正人君子，正招虽然想不出来，他们还可以继续想，而歪招他们从没想过，却也没法想。何况在谋士的概念中，招数只有“奇” “正”之分，现在突然出来个“歪”“正”之分，这可是自从盘古开天地，三皇五帝到如今的新课题。有几个人当即大呼头疼，有人则说，汉王的思想太先进、太超前了，随随便便就给兵学界开辟出了 一个崭新的研究方向。刘邦也不懂这话是恭维还是讽刺，就算是恭维他现在也懒得理，他就一门心思等他们拿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