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何初至六城，不敢直接去传舍，因为他不能预测英布的态度，而且过早暴露身份，也不利于策反的成功，就自去找了驿馆安顿。待与英布商妥了大事，可以搬家了，英布却又嘱他保密，说是这样今后 出奇兵效果会更好，于是随何仍然隐蔽了身份住在驿馆。随何也知道，六城的传舍中一直住着九江王的贵宾，就是项羽派来的使节，是来催英布尽快出兵打汉军的。英布既不愿出兵，又不敢直说，更不 愿与项羽翻脸，所以他就在这些使节身上痛下功夫。喜欢酒的，包你三餐醉，喜欢钱的，塞得你拿不动，喜欢女人的，闹得你起不了床，喜欢讲道理说学问的，弄一堆书呆子快舌头围着你转，喜欢骑马 打猎的，找来最好的猎人陪你爬山跨沟。总之，只要你喜欢的是人世间的东西，英布就能包你满意，让你尽兴，只要你不去逼他出兵。倘若你还是要逼，那也好办，英布就让他的丞相带一班官吏坐在你 面前瞪大眼听你骂。英布自己是不出面的，“大王生病了”。亦因此故，六城的传舍几个月来热闹非凡，各色人等进进出出，穿梭不停，而楚国的使节也是前一班未走，后一班又到，因为来的人都会被 陷住，回去的人又都没完成使命。英布绝非等闲之辈。
随何带了四名侍卫来至传舍门前，深吸一口长气，心想，成败生死，就看这一招了。乃昂然直入，闯上大堂。
恰好楚使此刻正在堂上教训九江王的丞相。随何就听那楚使道：“……我们这已经是第六批使团啦，你们还不出兵，你们大王究竟想拖到什么时候？霸王的脾气九江王不是不知道，他老人家已经要忍不 住啦！霸王这次叫我们来，吩咐我们只问九江王一句话：是不是一定要他霸王亲来六城，九江王才肯带兵伐汉？请丞相一定把要这句话原原本本转达九江王。”
随何听言至此，身已上堂，他即高声道：“九江王已经归顺我汉王，怎么还会替你们楚国出兵！”
随何说着话，自去堂上的上座端正坐下。他的四个侍卫整整齐齐随护在侧，一个侍卫还放高了声喊：“来人哪，给我汉使先生上茶！”
堂上的楚使还有九江国丞相顿时看呆了。
楚使回过神来，指着随何向九江国丞相质问：“这个人是谁？”
那丞相张口瞪眼看住随何，好似看见一个妖怪。他说不出话。
随何从容对丞相道：“就请丞相为我们介绍一下吧。”
丞相老半天才一拍大腿憋出一句话，却不是介绍用语。他说：“我那娘！你跑来这里干啥，你这不是坏了我们大王的大事吗！”楚使听了更惊，厉声道：“他果然是刘邦那边的人？”
丞相痛苦摇头不说话。
随何正颜道：“我乃汉王特派专使随何是也。九江王英布将军早与我汉王结为盟友，决意合力同心，推翻项羽无道暴政。若非九江王贵体违和，早已提兵攻楚，贵使还要九江王出兵伐汉，岂非笑话！”
楚使大急，顾不得礼节，一把扭住丞相前胸衣襟喝问：“他说的可是真话？”
丞相还是痛苦摇头不说话。这件事是大秘密，他怎么能随便讲？
随何却在那里打抱不平了，他厉声道：“九江王若不是念旧情，贵使早已人头落地！贵使要是还敢对丞相动粗，休怪随何无礼。侍卫，准备给我拿下！”
四个侍卫雷鸣般一声“诺”，吓得楚使松手快得像抓了根火筷子。
可那丞相还是副灰溜溜的模样，他就那么木木地站着，既不感谢随何仗义相助，又不设法向楚使解释，他连身上的衣裳也不整，前胸衣襟被楚使一抓一扭，弄得乱糟糟的，很没看相。丞相现在处于一种 忘我境界，换种说法就是彻底的傻了。
那位楚使还算具备了使节的精明素质，他稳住神，平住声音，道：“好，既是如此，两国交兵，不斩来使，何况九江王素念旧情。那我们就走，马上走，立即走！”
随何微笑附和道：“对，我看贵使也是走了的好。”
楚使惊慌失措，招呼着从人下堂去了。随何面对那丞相一时却犯了难。他今天的设计，是要找楚使亮出英布的底牌，从而掀翻英布脚下的这条船。为此随何甚至准备动武，他选带侍卫，就是准备万一与 楚使一语不合，也好拔刀相向。随何现在不怕把事情闹大，因为英布怕闹大。随和的这个计，就是从郦食其老先生那个“假头计”中得的灵感，他突然想：假头蒙不住人，我可以拿楚使这个真人做文章 呀！只是在随何的设计中，并没有安排这丞相的位子，因为没想到他会在场。所以随何现在有些为难。他拿眼睛看着发呆的丞相，自己也有点儿呆。
好在那丞相呆了一阵，又缓过劲来了。他摇摇脑袋，咬牙切齿对随何道：“你好！你等着！我先去禀告了大王，再和你算帐！”说着急匆匆跑了。
随何稳稳坐在堂上，想，今天还亏得有这个丞相在此，才不至闹得动武，动武总有危险。又想，我这么一闹，英布会下决心反楚吗？随何琢磨了好一阵，决定去找英布，速战速决。
英布看见随何，劈头就来了一句：“你好毒啊！”眼睛盯得他要出血。
随何一个长揖到地，蔼然道：“小臣不得已而为之，还望大王恕罪。”又道：“大王久经沙场，应该比小臣更明白，汉王时刻盼着大王出兵打项羽哪。”
英布气呼呼一挥手，喝道：“老子明白得很，不管是霸王还是汉王，都不让我过几天安稳日子！”
这话说得明白透彻，随何无言可对。
英布气犹未平，指着随何骂道：“你们要打，自己去打吧，为什么一定要拉老子下水？我躲在这个小地方，谁也不招惹，只想吃两口安稳饭。这下好啦，你这么一闹，淮北这块地方从此就没太平年月了 。这下遂你心意啦？看你文绉绉的，使的计比谁都毒！”
随何待英布骂完，又是一个长揖到地，神色也有些激动，道：“大王，小臣身受汉王重托，不得不出此下策。若大王执意不肯恕小臣之罪，现在还有一个办法，可以为大王补救。”
英布瞪住随何道：“快说！”
随何坦然道：“杀了小臣，将小臣的头送给项羽，然后大王立即率兵伐汉！”
英布看着随何不说话。随何也不再说话。事已至此，没什么话好说了。
如此过了半晌，英布终于一挥手道：“算了算了，事情出了，再往回扯没意思。反正项羽那边也拖不下去了。你说吧，下一步该怎么做？”
随何道：“赶快令人先把楚国的使节杀了，不能让他们赶回去报信。而后大王立即出兵打项羽。既然大王决心已下，就不应错过这个立大功的机会。”
英布又把随何看了半天，最后道：“你讲得很有道理。老子现在只好下决心了！”
随何眼看着英布对他的丞相发出了追杀楚使的命令，多日来悬起的心才算归了原位。随何想，还真得感谢汉王那个“出歪招”的英明指示，帮我治住了英布这老江湖。看起来要干大事，这歪招还是少不 得的。
二
彭城大败之后，刘邦靠着萧何韩信带来的关中援军，在荥阳一线止住了颓败的战势。时过不久，又发现楚军抽兵南下，估计是随何在淮南得手，英布反水了。眼见荥阳的战事慢慢松下来，刘邦就依萧何 之意，返回关中，去各处露一露面，向百姓示意汉王无恙，以平息因彭城大败给关中社会带来的不安。刘邦觉得又轻松又得意，说：“想不到老子的死活还成了社会问题。”萧何不好明说，关中百姓的 不安，是因为他们想不到你刘邦打仗的水平太臭，害得他们的子弟亲人跟着你丢性命。萧何只好含糊说：“那是，关中百姓如今天天祈祷上苍，祝您汉王万寿无疆呢！”刘邦深为感动，说：“人民伟大 ！有人民对我刘邦如此忠诚，何愁项羽不灭！”萧何就趁机向刘邦建议，把他在战乱中寻得的儿子刘盈立为太子，驻跸关中，以代汉王震慑后方，广收民心。此议虽然大出刘邦意外，他根本没想到，他 那么小的一个儿子还可以利用，但他的眼睛立刻冒出光来，连说好好好，这个建议太好了，马上就办。萧何就立即安排仪式，正式立刘盈为汉太子，驻栎阳。刘邦大为兴奋，拍着萧何肩膀道：“咱哥俩 没话说！只要我刘邦做王，你萧何就总是我的丞相！太子和关中我都交给你！你办事，我放心！”萧何心中暗叹，看来我这步棋子是走对了。自打萧何明白了刘邦对韩信的疑虑，他就开始暗自警惕起来 。他俩本是老乡，几十年的兄弟伙，一向随便惯了。可萧何现在觉得，刘邦随着做王越做越大，人也变得复杂了，不能再像以往那么随便对付了。所以萧何就想到了立太子。立了太子，萧何在关中做事 ，至少从形式上看，就不再是独断专行，而有了一个“奉太子之命”的旗号。这是避免刘邦猜忌的一个办法。萧何正在暗中琢磨，又听刘邦道：“关中的事呢，今后是你作主，凡是你觉得该做的事，你 就只管做。有大事了先报我批一下，也就是走个手续。当然，如果事情急，等不得，我准你先办事，再补报告。你看如何？”萧何忙道：“这样最好。早就应该这么办。”心里却叹，还是对我不放心！ 有大事先报批，可什么算大事？我一个丞相要办的事，哪一件又会不是大事？这岂不是要我事事报批？这个家伙真是变了。远的不说，就是在汉中的时候，你主动去说事儿他还嫌罗嗦，任命韩信做大将 军，这么大的事情，也不过几番言语就决定了。现在可好，弄出个早请示晚汇报了。于是萧何做事，从此更加谨慎。
韩信也急着赶回废丘城外的围城大营。刘邦令韩信尽快解决章邯，还有很多大事等着他去办哪。废丘城高墙厚，硬攻无效，韩信反复筹思，最后决定用水攻。废丘南临渭河，春夏间发水时，河水稍稍高 于地面。韩信请萧何协助征集了民工，在废丘城外围城筑起一道半人高的土堤，而后决开渭河北堤灌城。这一下章邯吃不消了。虽然他可以挖土封住废丘城门各口，不让水从城门渗进来，但那时的城墙 都是直接用地土夯筑而成，那城墙经得起刀砍箭射，甚至经得起火攻，火烧久了，把土墙烧成砖墙，更硬，却偏是经不住水泡。三五日泡下来，墙根都被泡软了，就见一段段城墙稀里哗啦轰然坍塌。韩 信有心让先前守营的部将朱轸立功，任他为攻城主将。废丘城中的军民人等早就被水泡慌了，哪还有心思打仗，纷纷投降。章邯不肯降，就被朱轸俘虏。章邯本是秦始皇时代的名将，前番投降项羽，还 可以说是因赵高在身后作祟，而今先被韩信的一招“明修栈道暗渡陈仓”所欺，又被这大水泡煞，他实在觉得窝囊。窝囊不已，干脆就拿把刀自我了结了。英雄无命，韩信下令予以厚葬。
关中的最后一颗钉子总算拔掉了，韩信心头舒畅，收了军队，便到栎阳来见刘邦。韩信想，刘邦肯定会把防守荥阳并与项羽较量这桩大事交给我来办。他想，这桩大事也只有我韩信才能办好，要换了别 人，管他是什么人，哪怕就是汉王自己，谁能挡得住项羽？
可韩信这回想得不对，刘邦不要他去荥阳对付项羽。刘邦对韩信很客气，打过一阵哈哈之后他道：“这些天本王就是在等你韩大将军，要不然我早去荥阳了。”
韩信道：“荥阳有小臣去就够了，汉王不必亲往。”
刘邦把脑筋拗了几道弯，才弄懂了韩信的意思。他又打了一阵哈哈，方道：“要是韩将军能去荥阳，那我可太省心了。不是，我这回要叫你做的，不是去荥阳对付项羽。你先带兵过河，去把魏豹这小子 给我收拾了。这小子不识抬举，硬要反水。这次你是单独出兵，除了继续做大将军，我还任命你为我汉王的左丞相，这样军政民政，都是你说了算，不用向我请示。老子对你够意思吧？”
这是刘邦根据张良的建议，并听了萧何的解说后，下决心再用韩信，而对他的一个设计：让韩信独领一支军队去开辟新战场。为此他又特别给韩信加上一顶左丞相的新帽子，让韩信更认他的好。
可韩信这些天满脑子想的都是荥阳，对打魏豹毫无思想准备，所以他对刘邦突然抛来的左丞相桂冠看也不看一眼，根本就没反应。这也不知该算作谁的错误。韩信只是满脸惊奇地问：“过河打魏豹？现 在为什么要去打魏豹？”
刘邦对韩信的这种态度很失望。看来这顶帽子是白扔了，他心里嘀咕，这家伙古里古怪的，老子就是搞不懂他。刘邦顿时热情大减，温度由盛夏转为寒秋，话也没有了。
韩信对此毫无察觉，他还要不依不饶地追问：“为什么要打魏豹？现在我军的重点是项羽，我们全力以赴尚嫌不足，为什么还要分兵去打魏豹？”
刘邦没好气地说：“为什么为什么，刚才不是说了吗，魏豹那小子不识抬举，反水了。不把他先给收拾了，哪天他一过河，就把老子的后路断了。”
韩信仔细听着刘邦的话，想着，最后点头道：“是，应该先平了魏国，保障我军侧翼和后方的安全。”
刘邦平了气，道：“其实我也不想打，就像你讲的，有一个项羽就够我受的了。我派了郦老先生过河去劝降，还给郦老爷子打气，说只要他能把魏豹说得回心转意，马上封他郦老汉做万户侯。可是不行 哪，说不通。说不通就只好打了。”
韩信坦然道：“行，汉王，打魏豹这件事就交给我了，您放心。”
刘邦高兴起来，道：“我给你配了最好的人马，曹参给你掌步军，灌婴给你掌马军。你看怎么样？”曹参和灌婴都是汉军著名将领，韩信在打关中时用过他们，感觉很好。
韩信很高兴，笑道：“太好了，谢汉王。小臣一定尽快拿下魏国。”
刘邦得意了，道：“你的本领我最清楚，魏国那几个毛小子还不够你一餐吃的。郦老汉说，魏豹叫柏直做他的大将军。柏直乳臭未干，他哪是你的对手！魏军步将是项羽帐下的项它，这家伙有两下子， 不过他上次在定陶刚被曹参打败，这次又是曹参，他当然不行。他们的骑将是冯敬。冯敬的爹过去是秦国的将军。爹行，儿子不一定就行，冯敬肯定也打不过咱的灌婴。所以，这次你出兵，我不操心。 ”
不操心他都弄了这一大堆话，真操心起来还不知怎么样呢。
韩信一旦心中有事，就没心思和人闲话。韩信就对刘邦道：“汉王要是没别的吩咐，小臣要去郦先生那里问问魏国的情况。”
刘邦说得正上劲，不防韩信炒他鱿鱼，满肚子的快活一下全不见了，连个屁也没留下。又不好翻脸，只得把脸皮皱起来装笑，道：“那就这样了。你带兵去收拾魏豹，我汉王去荥阳对付项羽那狗头，咱 们各干各的。”
韩信施礼便去。刘邦看着韩信转身退出，不禁小声骂道：“老子看你也像个不识抬举的狗头！”
韩信究竟是不是个不识抬举的狗头，这还需以观后效，但那位已经被刘邦认定是不识抬举的魏王魏豹，此时已在黄河东岸的平阳城，与他的文臣武将们商议抵御汉军来攻的方略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