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雉是个很要强的妇人,夫妻几十年,她很少向老公乞求什么。当年他俩结婚不久,吕雉便知道刘邦先已在外有了情妇,还生了儿子,而且这骚老公的特长就是拈花惹草。然而吕雉却并不因此乞求刘邦 别去绰放缘囊盎ǎ她只是嘲笑刘邦身上那股不知羞的骚劲儿,同时稳稳笃笃过她自己的日子。等有了孩子,吕雉更是自成一统,做出有没有刘邦无所谓的样子,虽然刘邦心中透亮,吕雉是渴望他相守在旁 的。这个女人就有这么硬气!所以刘邦对谁也敢说不怕,对他的这位别具一格的老婆,心下却畏惮三分,反而还会惦着记着,有时也凑上去讨个好,所以才生养出了一儿一女。当然,还得实话实说,吕 雉年轻时也有动人的美貌。现在当然是老了,而且变得更加咄咄逼人,开口就讲理讲利,除了对儿女,她不太讲究情分,几乎全没了女人的那份水性。换太子的事情出来,她也只是拉着刘邦大闹,并无 乞求之意,因为她觉得她占全了道理,不管是国家天下的,还是家庭人伦的。今天她为了儿子倒知道求情了,尽管那话听起来还像是在下命令。已经够好啦。
刘邦于是借梯子下台。他故意鼻子里喷冷气,道:“我就算定盈儿那软蛋办不成事。他就是不像老子,浑身上下没一丝狠气,就像他妈一个儒生!”
刘邦最不喜欢的就是儒生,他要是说哪个人像儒生,那就是说,他觉得那个人完全没救了。
吕雉刁起眼、压住气听着刘邦胡言乱语。她不反驳,她知道今天她是来求情的。
刘邦见他当着老婆骂儿子而老婆不敢还嘴,心中大感痛快,便道:“好,就依你,还是我自己带兵去打英布。”
刘邦心里早已算定,若让刘盈带兵,无论以后是输是赢,对于他都是一个大麻烦,还不如他自己去呢。
刘邦一边打着英布,一边就在仔细琢磨吕雉求情的这一幕。老太婆不敢放手让盈儿带兵,说明她的那个圈子还没有真正成形,这朝廷的事,最后还是我皇帝说了算。我正可以借这件事来证明刘盈孱弱无 能,不能胜任皇帝之职,所以必须换人。这个理由是正大光明的。我就是翻江倒海也要做成此事。盈儿不做太子,以后不做皇帝,他可以做诸侯王,何况有这么厉害的一个娘护着,他哪里会吃亏,可如 意要是不做皇帝,他母子今后绝没有好下场!
刘邦把事情仔细想清楚了,回到长安城,他果然就翻江倒海地大闹起来,谁来谏劝都不行。他就是拿定一句话:“老子就是要换太子!”
朝中文武没辙了,只好私下议论说,皇上这回挨了英布一箭,肯定是把神经打出问题来了,要不然怎么会像个疯子呢?换太子又不是换老婆,这不是一件私事,这是国家大事!
众人没办法,只好去搬救兵,就是张良。张良已经几年不问政事了。张良早就向朝廷上下宣言说,他的身体多年虚弱,众医束手,所以他要学道家神仙之术,以维生命,他决心辟谷,就是不食五谷粮食 ,闭门习道,希望各位王侯将相,莫要相扰。可是眼下的事情太大了,不扰不行哪。将相们对着张良叩头作揖说,我们已经没办法想了,只好来请子房先生,皇上他一向爱听您的话。张良原本就瘦,现 在变得更瘦了,简直就是皮包骨。张良听了众人的来意,淡淡一笑,说,这件事以前闹过一次,现在又闹,看来皇上是下了决心了。这的确是件大事,承诸位看得起,我自然要去劝皇上。只是我不参政 已经很久了,皇上未必会听我的话,诸位不要抱太大的希望。众人道,也不要说什么希望不希望了,我们把能使的招都使一遍,图个心安吧,反正这天下是皇上的,他一定要乱来,我们也只好看着办了 。于是张良就去见刘邦。
其实为换太子的事来求张良帮忙的,这也不是第一拨了。两年前事情刚闹腾起来的时候,皇后吕雉就叫她兄弟吕泽来登张良的门,一定要张良帮忙出招。张良推辞说,过去我为皇上筹谋,那都是对敌, 眼下说的,是皇上的家事,我怎么能瞎掺和!对不起,这些事情,我做不来。吕泽发急道,皇上这是在乱来,再说换太子也是国家的根本大事,皇后知道子房先生一向以国事为重,才叫我来请教的,还 说她绝不会在皇上面前把您给牵连进来,还说您不给拿个主意,我就不能走,请先生务必帮忙。张良心中叹道,这个皇后果然厉害。反复再三,张良才给出了个招。张良说,这种事情,单凭口舌之争是 不行的,越争越乱,越动意气,适得其反。皇上现在要换太子,理由是太子懦弱。皇后就应该下功夫为太子培养力量。人人都有自己的敬畏对象。我知道皇上一不畏天地鬼神,二不畏王侯贵族,他敬重 的,是那些众口传说的有道行的老先生。皇上为什么会敬畏这样的人,我们可以不管,反正他就是服这种人。据我所知,皇上曾专门派人去请中原地方的四位高士来辅佐他,可那四位高士听说皇上待人 傲慢无礼,不但拒绝应召,还跑到商洛山中去躲起来了。我想,倘若皇后能设法请到这四位高士来做太子的辅佐,那么皇上可能就会改主意了。吕泽听了大喜,连道,我要皇后马上按子房先生的指点去 办!张良送走吕泽,心中对刘邦要换太子的原因,已经心中了然。不过,这已经是两年前的事情了。
张良进皇宫来见刘邦。看见刘邦躺在床上,脸色灰暗,鬓发苍苍,竟是憔悴不堪的模样,不禁大惊。刘邦一边叫张良坐,一边支起身子。这算是特殊礼遇了,别的人来,他动都懒得动一下。
刘邦坐起身来,脸却是冷的。刘邦道:“肯定是那帮王八蛋支使你来,说太子不能换吧?”
张良噗哧一笑,道:“我正在想怎么陛下突然间见老多了,谁知您脑子还和以前一样好用。”
张良的亲切让刘邦的神经放松。刘邦苦笑一声,一把掀开身上被单,转身坐到床沿,面对张良。他身上穿一套暗花白绸内衣,手支在床边,两只赤脚踩到地上。满脸的阴暗萎靡,还有无奈和愤懑。
张良看着他,叹道:“真想不到,陛下这么豪爽的人,也会弄得如此窝囊。”
刘邦突然大声喊道:“有什么办法,做人难哪!”要说这也算是回答,其实更是自我发泄。
张良重重点头,同情地说:“是,我知道。杀人容易救人难。”
刘邦听了,大惊失色,呆呆把张良看住,几秒钟不眨眼。张良从容相对。
刘邦咽口唾沫,吃力地说:“你知道?”
张良道:“陛下,我知道。您是想保护如意母子。”
刘邦使劲点头,突然满面悲凄。又摇头道:“没法子,那老太婆太凶,老子只剩这一招了。”
张良道:“我明白。不过,恕我直言,陛下的这一招使错了。”
刘邦惊慌地看着张良,那眼光中分明藏着恐惧。
张良继道:“立长子对于国家的好处,皇后和太子与朝中老臣们的和睦关系,这些不用我来多说。我只想问陛下一句:现在您可以用您的威望换太子,甚至换皇后,都可以,可是等您千秋万岁之后,凭 如意公子他们母子,能抵得住皇后和老臣们的力量吗?”
刘邦愣着头想了好半天,才轻叹一声,道:“可惜呀,这一招是使得迟了一点。”
张良道:“是。陛下,此误已是无可挽回。您若坚持要换,今后不但他们母子的遭遇会更惨,而且现太子经过动荡,不再有法定继承身份,可能就会发生兄弟间的争斗,如果那时再出一两个英布这样的 人,汉家的天下可就真的要出大麻烦了。”
这番话把刘邦整个地说傻了。
刘邦傻乎乎发了一阵愣,终于拿眼睛看着张良,少见地自责道:“老子真的是少读了几册书,把些事情胡弄一气,越弄反而越出鬼。这件事只怕是真的办糟了。”说着,满面沮丧。
张良无言,心中充满同情。
刘邦想了想又道:“只怪我心里太急。……子房,我好像觉得自己活不长了。”刘邦若有所思地这么说着,平平常常的,就像在说别人。
张良只觉得心头一热。他连忙忍住,想一想,尽量平淡地说:“嗨,说起来,我们要死也死得了,儿女都大了,该他们去活了。”
刘邦看定张良,眼睛里竟漾出笑意。张良晃眼见了,心中又是一凛,暗想,都是朝不保夕的人了,他竟然还会有意无意来试探我。
张良正正神色,看住刘邦,认真道:“陛下,半辈子打出天下也不容易,打打杀杀的,折腾得难受。最好别叫孩子们再像我们这般折腾。所以最要紧的,是要保证这个天下姓刘。这件事做好了,孩子们 和天下百姓以后就可以不打仗了。”
刘邦把张良的话默了老半天,方转开眼睛,悠悠道:“那是。要说我也没少费心思。打英布,还有杀彭越,杀韩信,还不是为的这个。说起来,有些事还做得过了。”
张良心中直叹。都说这家伙粗莽,其实他心里亮得很。难怪老得这么快。
刘邦忽然拿手用力一拍大腿,打断张良的思路。他眸光闪亮地在张良脸上飞快一掠,却轻声道:“其实我想改如意做太子,也有这个意思。”
张良只觉心头一震。他想,想不到这个性情中人竟会把事情算得这么深,我还真是小看他了!
张良凝神盘算一阵,重新看定刘邦,道:“陛下,还是不能这么做。这样会得不偿失的。”
刘邦看着张良,不应声。
张良又道:“盈太子的确文弱了一点,可是他善良宽仁,其实很适合坐天下。陛下不是也为他把江山都打扫干净了么?”张良说着笑起来。
刘邦有些勉强地笑了,也有些得意,道:“那个软蛋儿子太没用,只能坐享其成。”想想又叹口气道:“偏偏他的娘又是那么凶,……”他似乎还有话,可是找不到合适的说法,就张着口想词儿。
张良忽然插言,没头没脑地说:“朝中将相毕竟都是跟着陛下打出来的,和陛下的交情非同一般。皇后虽然敢作敢为,也不会想不到这一层。陛下应该找得到两全其美的办法。”
张良的这几句话说得很快。刘邦听了,面露愕然之色,他很快看了张良一眼,口中只是“哦”了一声,没多的话。
张良松弛了神色,笑道:“我一直觉得,陛下的超人才智得自天授,今天更加相信了。和陛下交谈真是人生快事。”
刘邦还是不说话,脸上淡淡一笑,那意思似乎是说,彼此彼此。
张良就要告辞。这些太敏感的话题,说多了神仙都会累,点到即可。所以刘邦也不留张良。
刘邦从床边站起身子,表示送客。张良抬手作个揖,就要转身离去。
突然就见刘邦两手冲出,抓住了张良一只手用力摇了摇,又很快松开,把手缩回去。脸色也不自然,冲动、感激、伤感、惭愧等等情绪兼而有之,反正很复杂。
张良只是轻轻叹口气,道:“陛下,告辞了。”这句话其实他刚才已经说过一遍了。
刘邦低着头,黯然道:“子房,老哥我这辈子结交了无数朋友兄弟,只有你是最值的,也是我最服气的。我也没想到会做皇帝,做了皇帝,就要做些由不得自己的事。要是有伤着你的地方,你可要宽待 老哥一点。”
刘邦的这几句话,说得有些咕咕哝哝的,几乎是带着腼腆,张良却清楚地接到了那份真情义。
张良没有回答。张良只是轻轻一点头,也不再看刘邦一眼,飘然而去。
刘邦在宫里没声没气又躺了两天,就传刘盈太子进宫来见。他们父子已经有日子没见面了。是刘邦不愿。
刘邦规规矩矩坐在大殿,接受太子的问安礼。
刘盈清秀文雅,其实蛮可爱,可惜就是不对他老爹的胃口。
刘邦看着他的这个儿子,也没什么话。他只是听了张良对刘盈的新评价,忽然就想重新来看一看。
子房说得没错,这小子满脸和气,一看就知道是个善良宽仁的君子。只是越看越像儒生。讨厌!
刘邦端详着儿子,才看了三五眼就开始心烦。只好把眼睛拿开望别处。他一望就望见离刘盈身后几步站着四个人。起先他没在意,以为是刘盈的随身侍从,此时一望,不是,那是四个老人,白须白发, 衣冠楚楚,仪态非凡。他们就那么从容站着,神气好像还很恭谨,可你就是会觉得这几个人不一般。
刘邦不禁问道:“盈儿,你身后带的是什么人?”
刘盈有些慌张,道:“禀父皇,他们是……”
却见那四位老人安步走到殿前,向刘邦行礼,依次道:“启禀陛下,老臣东园。”“启禀陛下,老臣角里。”“启禀陛下,老臣绮里季。”“启禀陛下,老臣夏黄。”
刘邦惊得跳起来,失声道:“四位先生可是……,就是……,是人们说的那个‘商山四皓’?”
四位老人道:“正是。”
刘邦就像大胆汉见了鬼那般兴奋。他拔步冲到四位老人面前,稀奇得不得了地围着他们看,左看,右看,上看,下看。应当说这是很失礼的,哪有这么把人当作妖怪般看的。可刘邦不管。好在老人们也 不在乎,让他去看。
刘邦总算把老人们的皱纹胡子眉毛眼睛都看明白了,舒心舒意地叹出气来,才突然想起要问问题。
刘邦就问:“几年前朕专门派人去请四位先生都请不到,今天先生们怎么会跟在我儿子,嗯,太子的后面?”
就见那东园先生从容答道:“陛下待人轻慢无礼,老臣们不甘受侮,故而躲避。后知太子仁爱宽厚,礼贤下士,深得民心,所以老臣们自愿投效,甘受驱使。老臣恭喜陛下,有太子如此英明仁厚,不仅 是苍生之福,陛下亦可无忧矣。”
刘邦听了,呆呆地看一眼老人,说:“哦。”又呆呆地看一眼刘盈,说:“哦。”又把他们一起呆看着,说:“哦,哦哦。”就是个失魂落魄的模样。
刘盈第一次见他的爹不喝酒也会有醉态,十分慌张,忙道:“父皇,这四位先生对儿臣很好,请父皇放心。”
刘邦这才有些回过神来,应付道:“哦,那就好。那当然。老子有什么不放心的。还请先生们好好教导我儿,辅佐太子。朕这里先谢诸位先生。”
四位老先生口称领旨,行罢礼,又整整齐齐站回刚才的位置。
先是不知道,刘邦在儿子面前自然是想怎样就怎样,现在知道殿上还站着四位得道高人,刘邦就慌了神。想坐回去,觉得失礼,不坐回去,这手和脚又不知如何安放,刘邦僵在儿子面前,一时麻了爪子 。刘盈猜不出他这个凶爹究竟想干什么,心里吓得打鼓,更不敢言声。殿上现站着一群人,却闹出了个哑场。
刘邦突然没头没脑向殿后大喊道:“戚姬,你快把如意带上来!”
戚姬就是戚夫人,她带着十来岁的如意和刘邦住在一起。
就听屏风后有个女声应了。不一时,戚夫人就牵着如意从屏风后面转出来。
戚夫人是个三十余岁的俊俏女人,削肩细腰,桃脸挑眉,泼辣辣的杏眼闪闪飞动,漆黑的头发挽成高髻耸在头上,更显出利落。如意被娘拉着手,蹦蹦跳跳的,胖乎乎的脸上满是笑。
刘盈赶忙上前施礼,道:“母亲安好。如意兄弟好。”
如意看见刘盈,连忙挣脱娘的手,赶着来抓刘盈的手,口里不住声地喊着哥。
刘盈不常见到戚夫人母子。刘盈对他的这位庶母和小弟很有好感。刘盈二十岁,正是品味异性美的年龄,戚夫人恰好很美丽。小兄弟是一派天真爽气。
刘邦看着刘盈与如意快乐说话的样子,脸上不觉也显出笑意。
刘邦就对刘盈道:“盈儿,你记住,今后你要好好照应你的母亲和兄弟,他们是你的亲人,不要让人伤着了。你明白吗?”
刘盈忙道:“儿臣谨记父皇教导。儿臣一定对母亲孝顺,对兄弟和怡,不敢懈怠。”他说得诚心诚意。
刘邦满意地嗯一声,没话了。戚夫人狐疑地看着刘邦,不知他搞的什么鬼。喊着叫他们娘儿俩出来,就为了说这句没头没尾的空话?何况这一阵不是正忙着换太子吗,怎么又唱出这种调调?这算是哪一 出啊?
刘邦根本不管戚夫人在想什么,他只顾看着两个儿子,想自己的心事。
刘邦突然又道:“老子吃亏就吃在少读了书。年轻时候,以为书上写的多是瞎话,现在老了,才明白古人的一些话讲得有理。你们兄弟还是要好好读书,明白事理。知道吗?”